海倫為什麼會要那五百元錢
在我故鄉的城市裡,大街小巷都充滿了《烏鴉》,就像是在新加坡一樣,一夜之間《烏鴉》鋪天蓋地而來。有一天我姐姐打來電話,言詞中表達出了為這樣一個妹妹寫出了《烏鴉》而感到的羞愧和無奈。說什麼好呢,她是我的親姐姐,她因為我寫了屬於自己的作品而蒙羞,這應該算是生存中很無奈的事之一了。人對人的態度真是很微妙的,記得當年姐姐為我能走進大城市讀書,成為一個很不錯的記者,並在以後又去了新加坡而感到驕傲。她常常對周圍朋友談及這個妹妹。在她的眼中這個妹妹幾乎是一個神話。可是今天當我寫了《烏鴉》之後,這個神話破滅了。她覺得這是一種恥辱,她不能讓別人知道她的妹妹寫出了這樣的「妓女文學」,不管作品裡面主人公的經歷是不是她的妹妹,她都覺得無限的丟人,於是她千方百計地掩蓋這個事情。近半年來,她每天進辦公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有關《烏鴉》或有關我的報道的報紙趕快藏起來,或者撕掉,生怕別人看到。然而《烏鴉》擋也擋不住地在那個城市裡盤旋起來,許多朋友都看到了。這使姐姐感到難過,她深深地為這件事情感到羞愧和丟人。她不知怎麼樣才能不讓別人發現寫《烏鴉》的就是她的妹妹。姐姐這樣可以理解,她還要生存,她需要妹妹在國外的神話多延續幾天,因為我們的日常生活太平淡了,即使是到了今天,遠在國外的妹妹一切都好,這仍是意義豐富的事情。就好比說,我的一個朋友最近去歐洲玩,不管她有多累,臉上又增加了多少皺紋,可是,她在電子郵件里一定會說,好玩極了,真過癮,我排了很長的隊,終於買上了票,看了很有意思的歌劇。但是,我了解這個朋友,她平時很省錢,她活得挺累,我總是想象出她走在路上,那種疲倦而興奮的樣子,我甚至會認為她在音樂廳里能睡著。當然,假如那些唱美聲的人,嗓門太大,那她也許又會從睡夢中驚醒。可是,《烏鴉》一點也不好玩,它把中國女人在國外的狀況說得讓人害怕。其實人真是的,自己受傷疼痛時什麼都忍過來了,卻又無力去重新面對傷口。可是讓我怎麼辦呢?我是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我必須寫我相信的事。於是,我姐姐的那些神話全完了,她寧願沒有這樣一個妹妹。這是可能的,如果沒有這個妹妹,如果這個妹妹沒有出國,如果……已經沒有如果了,烏鴉撓亂了她的生活。她在電話里問我:海倫為什麼要那五百元錢?她不是太墮落了嗎?她是壞女人。我說:如果海倫是壞女人,那你和我都是壞女人。姐姐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她許多天不理我,不給我電話,她感到妹妹刺傷了她。的確,海倫為什麼要那五百元錢,她是不是把自己賣得太便宜了,一個女人真的能值多少錢?海倫要錢,是生存,在生存中,錢多一點總是能有保證,這還需要多說嗎?問題是:在今天的社會中,一個女人究竟值多少錢?其實,我常想,在《烏鴉》里,我真是把女人的身價說得太高了,她們好像還是有些把頭抬得太高了,不管表面,還是內心,她們都還不夠現實。女人究竟值多少錢?許多知識分子男人們,他們在跟我探討這個問題時,說:女人真的不值那麼多錢呀。他們說得太對了。女人的確不值錢,無論她們微笑,還是她們的文章,或者還有她們的設計,她們的善良……在這個世界里,男人們是怎麼看她們的?男人們在看見女人時,除了想把她們**了,然後再如何如何,還會有別的想法嗎?男人們的溫柔,還有文明,是本質還是技術,或者是過程里的某一個階段?最終的結果是什麼?當然,男人這樣很正常,一點也不招人恨,他們天生就是如此。也有堅強的女人,女人堅強就一定更好嗎?就說明了她們位置改變了嗎?寫到這兒,我突然感到心酸,我愛我的姐姐,我一點也不願意讓她為我丟人,從寫《漂泊女人》到寫《烏鴉》,從我提筆的一開始,我就覺得我在為我的姐姐爭光,因為她的這個妹妹不是一般意義上搞點文學,不是一般意義上去當什麼美女作家,從來不是這樣的,她是想寫出最好的作品,她是覺得中國自有當代文學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存在著一個巨大的空白,而這個空白需要有人去非常認真非常嚴肅地填補,許許多多的女作家們都沒有做到,或者是她們沒有想著去做到,或者說她們害怕去做到,然而今天,她的這個妹妹做到了。但是姐姐不理解,她為這個妹妹感到羞恥,感到絕望,感到無可奈何,而她也沒有力量去遮遮掩掩,去藏住這樣一樁事:她不能讓所有的書店、書攤撒下這本叫《烏鴉》的書,她也不能一本一本去撕掉書上這個妹妹的照片。可是我在此時此刻多麼想對姐姐說:請不要為我難過,請不要為有這麼個妹妹覺得羞愧,你應該比任何時候為有這樣一個妹妹感到驕傲,因為這個妹妹必須這樣寫下去。她這樣寫了,並且一步一步做得那麼好,那麼具有一種品格,我是說在這個妹妹的作品裡面。姐姐,你傷心,我也傷心。你傷心是因為你有一個寫出《烏鴉》的妹妹,我傷心是因為我那麼愛你你卻不知道。我和我的作品裡面有一種精神,有一種關愛,有一種仇恨和憐憫,而你卻不理解。因為面對那些有罪的女人,我確實沒有權力去批判她們,我沒有比她們更高貴、更高明、更博大、更文化。有的時候,我想,可能我和某個女人站在一起的時候,我比她多會一些英文單詞,比她多懂一些文學史,比她更會寫一些新聞稿,或者是在欣賞音樂會的時候,知道樂章與樂章之間不能拍手,或者當和男人們打交道時,知道一個女人怎樣才能表現得更得體;難道憑這些就可以認為自己和她們在本質上不一樣?就有權力去批判她們嗎?姐姐,也許到了我們都走進了墳墓的那一天,當我們共同的孫女們外孫女們,當她們長大她們懂事她們開始讀我的作品時,那個時候,她們會說我們祖上還有那麼偉大的女性,她那麼誠實,她的作品把女人的內心寫得那麼複雜那麼全面,她們的擔心、她們的害怕、她們的睡不著覺、她們勉強的笑、她們的鬼點子、她們的哭泣,竟然跟我們這麼相似。姐姐,也許我們只有把我們之間的理解和溝通放在未來了,那麼我們不能不說這是我們姐妹共同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悲哀就悲哀吧。姐姐,請不要為我感到羞愧,更不要問我「海倫為什麼一定要那五百元錢」。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