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遺骨
北京,志願軍軍部。
庭院內,靜好的歲月在那一片片綠葉中隨風搖曳,有一種醉人心神的暖意。
陽光透過窗,落在一排排堆滿舊檔案的書架上,留下道道光斑。
雲一先端坐在會客區的長桌旁,雙手放在膝上,似是有點緊張了。那目光不斷閃動著,都不知道該放哪好。
握著半片玉的手緊了又緊。
「緊張呀?」一旁的劉曉偉問。
「沒……沒。」雲一先乾咽了口唾沫,低頭,又抬頭,如此反覆。眼睛不斷眨巴著。
一直以來,在朋友眼中他都是個極為冷靜的人,甚至已經到了有點冷漠的地步了。不過今天,他真的冷靜不下來,一顆心時時刻刻地吊著……
檔案室很大,坐在會客區朝里看去,一排排的書架,越往深處越暗。而到了最深處,卻又因為陽光照入而豁然開朗,裡外如同兩個世界一般。
許久,一個聲音從那書架間傳了出來。
「檔案比較多,所以,找起來會不那麼方便。得花點時間。也許再過幾年,全部都錄入電腦了,就好找了。不過到那時候,我大概也得退休了吧。」
幾聲清咳。
雲一先連忙站了起來。
伴隨著那聲音,一個看上去清瘦,頭髮斑白的老兵從那裡面一步步走了出來,將一個文件夾放到了雲一先的面前。
「謝謝您,首長。」
「別叫我首長。我就是個兵,是這裡的檔案管理員。」老先生淡淡嘆了口氣,坐到雲一先的對面去。
雲一先小心翼翼地鞠了個躬。
「老先生呀。」一旁的劉曉偉摸著下巴開口問道:「你這年紀……不會也參加過朝鮮戰爭吧?」
瞧了頭髮梳得油滑身材微胖的劉曉偉一眼,老先生隨手翻起了文件,淡淡答道:「算是吧。」
「怎麼叫算是呢?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哈哈哈哈。」
「去了,在指揮部,沒上前線。」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之後,老先生微微抬頭冷冷瞥了胖子一眼。
這一眼,頓時就讓胖子把到嘴邊的玩笑話給吞了回去。
很明顯地,這老先生並不准備跟他開什麼玩笑。
轉過臉,老先生將翻出的一張發黃的紙片遞到了雲一先面前:「這是540團一營三連最後一次跟團部聯繫的電報。」
雲一先伸出手去輕輕拿起:「之後呢?」
「沒有之後了。這封電報是讓他們堅守陣地,狙擊追兵。為的,是掩護大部隊撤退。不過,最後整個540團都沒有逃出來。所以,資料也就到此為止。」
「那我爺爺他最後是……」
「雖說沒有找到屍骨,定義為失蹤。但,應該是陣亡了。」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之後,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雲一先微微低頭凝視著手中的紙片,而那老先生則靜靜地注視著他。
六十幾年的光陰,實在太久了。久到能夠讓人對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久到能夠讓活著的人對曾經的一切都感到疏遠。
爺爺的面,別說雲一先了,就是雲一先的父親,那在部隊里幹了一輩子,最後退休的雲援朝都不曾見過。感情肯定是不會有的,若說真有什麼,大概也就是那麼一點血緣的聯繫吧。
不過,也許對於雲一先來說爺爺並不重要,但對於另一個人來說,他卻是一道跨不過去的檻。
好一會,老先生伸手接過雲一先遞迴去的紙片,一邊整理著手邊的檔案,一邊輕聲說道:「你們怎麼這麼久才想到來問這個?」
「我以前來過一次,您可能不記得了。」雲一先輕聲道。
「哦?」
「跟……我奶奶來的,那時候還小,什麼都不懂。奶奶讓我在門外玩,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你們說了什麼。」提到奶奶的時候,雲一先的情緒似乎略微地有些波動了,強撐起了一絲微笑。
那老先生似乎愣了一下,好一會,才開口問:「奶奶身體還好嗎?」
「不好。」雲一先緩緩搖了搖頭:「醫生說,沒多少日子了。現在還在醫院裡。」
老先生淡淡「哦」了一聲,嘆了口氣。
到了這個年紀了,說走就走,大概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吧。
深深吸了口氣,雲一先補充道:「她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現在每天都在念叨著爺爺的名字。所以,我就過來了。」
「你奶奶從來沒告訴過你,你爺爺的事情嗎?」
「沒說。不只對我,她對所有人都沒說過。」
抬起頭,雲一先朝著老先生望了過去。兩人默默對視著。
許久,雲一先鄭重地說道:「能……說說嗎?我想知道如果爺爺真的陣亡了,那他的遺骨,現在究竟是什麼樣一個情況,還有機會找回來嗎?」
「有些事,總是要有人知道的。」點了點頭,老先生又重新翻開了檔案夾,從那裡面取出了一張舊地圖,輕聲嘆道:「接回志願軍戰士遺骨的事情,我們一直都在做。時間問題而已,總能找到的。大部分遺骨沒找到,都是因為下落不明。畢竟以前通訊不發達,很多訊息都遺落了。不過,也有特殊案例。例如你爺爺這種情況。」
雲一先靜靜地聽著。
攤開地圖,老先生指著三八線上的一個點說道:「一營三連最後奉命堅守的陣地,在這裡。戰後,雙方劃定以實際佔領區為界,各自後撤兩公里,形成了寬度四公里,橫跨朝鮮半島的非軍事區。陣地剛好在這裡面。」
「你的意思是說……」
「你爺爺的遺骨,基本上可以猜到大概在哪裡。但是,所處的位置太特殊了。南北雙方還沒有結束敵對狀態,而這個地方,是在最前線。這件事任何一方同意沒用,得雙方都同意,才可能派人搜尋。這……太難了。當時,你奶奶也是就是因為這樣才……」
雲一先靜靜地聽著,神情獃滯。
走出軍部大樓的時候,雲一先忽然感覺,整個世界都明媚得有些刺眼了。
交替的紅綠燈,繁忙的都市,熙熙攘攘的街道,絡繹不絕的行人。
整個世界有條不紊地運轉著。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或許真的是沒了誰都可以吧。可是對於某一個人來說,卻不是。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錯過了,會如同扎在心口上的刀一樣,永遠在那裡,讓你無時無刻感覺到刺痛。
天空中的雲層緩緩散開,夕陽西下。
車緩緩穿行在北京的街道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一道道的霓虹透過車窗照在坐在副駕駛位的雲一先臉上,他沉默著。
胖子開著車,也沉默著,時不時微微側眼朝雲一先望去。
「那個,我說,你就別……我不太懂安慰人,不過這是沒辦法的事。當時你奶奶不就放棄了嗎?國家大事,不是咱平民百姓說了算的。」
稍稍沉默了下,胖子又接著說道:「更何況這事兒就算不是平民百姓,也說了不算。三八線喲,那鬼地方,誰說了特么都不算。哈哈哈哈,既然如此,不如放寬點心?」
雲一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半塊玉。
「這是什麼?」
「爺爺和奶奶的定情信物,奶奶迷迷糊糊交給我的。聽說另一半在爺爺手上。」說著,雲一先深深吸了口氣,似乎在努力平復著。
平日里最能暖場的胖子也不知道怎麼把話接下去了。只能任由車廂里那凝重的氣氛一點一點地蔓延。
許久,雲一先開口說道:「送我回醫院吧,我想看看奶奶。」
「行。」胖子調轉了車頭。
兜兜轉轉,很快,車子停在了醫院的停車場。
短短十公里的路程,對於雲一先來說,卻彷彿過去了一個世紀一般。
一路上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凝視著窗外,一動不動。直到胖子叫他才恍然驚醒。
走進住院樓層的時候,櫃檯的電視機里一個胖大叔正對著鏡頭驚恐地尖叫。幾個醫護人員拼了老命,卻怎麼也拉不住他。
「11號晚,一個『脫北者』穿越非軍事區從朝鮮抵達韓國,聲稱中途遇見了鬼魂,被發現的時候已經精神錯亂。專家表示這是精神高度緊張產生幻覺導致的……」
聽著新聞播報,雲一先不由得停下了腳步獃獃地望著電視機。
「怎麼啦?」胖子輕聲問。
「穿越非軍事區,穿越非軍事區……」雲一先喃喃自語地走開。
胖子抿了抿唇,跟了上去。
……
醫院的重症病房裡,燈光將一切都照成了慘白的顏色。
雲一先與父親雲援朝靜靜地站著,注視著病床上戴著氧氣罩躺著的奶奶。
胖子站在醫院走廊轉角處的陽台上默默抽著煙。
整個病房安靜得只剩下一旁的心電監護儀緩慢地發出的「滴、滴、滴」聲響,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止。
一旁的床頭柜上放著那張奶奶去哪裡都帶著的老照片。
照片中,一對青年男女互相依偎著,笑著。
這是他們成親的時候拍的,拍完這張照片兩個月後,爺爺就去了朝鮮戰場。
再沒回來過。
許久,雲一先一步步走到病床旁,半蹲下去,伸手握住那布滿皺紋的手掌,掩住自己的臉。
小時候雙職家庭,父母都很忙,一直以來都是這雙手牽著他。帶他上學,接他放學,給他做飯,替他洗衣服……
現如今,她老了。這是她生命最後的時光。而那,是她最後的願望。
布滿皺紋的眼角,一滴眼淚緩緩滑落。
「大概,又做夢了吧。」一旁的父親嘆道。
「你是遺腹子,我就更沒見過爺爺了。家裡只剩下這麼一張老照片。奶奶大概是怕她死了,就沒有人還記得爺爺流落異鄉了吧。」
父親沉默著,沒有說話。
「爸。我想去一趟韓國,把爺爺接回來。」
許久,父親輕聲說道:「去吧,注意安全。」
多少年了,這對父子吵吵嚷嚷,無論是在事業上,人生上,感情上,甚至三觀上都分歧不斷。卻唯獨這件事,出奇地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