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壹:沈二爺的前世今生(六)
國子監祭酒宋沐辦公處,寺業、監丞、博士、學正等官兒皆正襟危坐。
今朝監事大人沈澤棠來督巡,他帶來一錫瓶龍井,此茶非尋常能比,取的是龍井獅峰山腳下壽聖寺、後園那株百年茶樹的雨前細芽,由高僧悟覺住持親手炒制,所產不多,他又往往隨緣贈送,是以十分難得。
這些博學大儒們,能蔑富貴,能輕權名,能忽風月,能忍貧賤,卻逃不過一撥古琴曲,一本快意書,一爐銷魂香,一甌不易茶,一位相投人。
啜茗焚香,題詩揮翰才是幽人雅士之品格。
是以這遍茶吃畢,眾人的言談舉止漸顯出自如與親近。
掌印章蘊途講起送入學箋書的趣事來:「先去的梁國公府,不愧是武將世家,裡頭刀光劍影殺氣騰騰,四五歲小童也在院間扎馬步,挺有模有樣,那徐藍得了箋書喜怒無色,稟性與其父倒大相徑庭;高麗質子崔忠獻展臂欲抱吾,著實可懼,幸魏國公出言相阻;馮雙林宿住客棧,不愧是此次考的魁首,去時還在秉燭苦讀,日後必大所作為!」
他吃口茶接著說:「最可笑是秦院使那外甥馮舜鈺,懵懂懂問吾可是弄錯?瞧秦院使的神情,卻也未見多少喜色!」
宋沐頜首道:「馮舜鈺倒有自知之明,文章寫跑偏了題,依吾治學慣例,絕不會寬縱。」
眾人皆知馮舜鈺落選,又被沈澤棠重審通過的事兒。
也知宋沐為人,老頑固,死要面子,若馮生乃朽木一根,他定不會如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寺業吳溥笑著開脫:「馮舜鈺雖是文章跑偏,但其制藝根底甚厚,見解獨特,比不過馮雙林,卻也不輸徐藍崔忠獻等幾,且年紀尚小易雕琢,不妨予他一次機會就是。」
沈澤棠笑而不語,只是接過掌饌杜嚴遞來的監生名冊翻開細看,馮舜鈺入正義堂,宿住齋舍丁字十六號,同舍監生有傅衡、徐藍及詹事魏儲之子魏勛。
沈澤棠認得傅衡父親,是自己屬下、清吏司員外郎傅沖,曾帶傅衡親來請他指教一番,雖無靈根卻勝在性子忠厚老實。
魏勛紈絝子弟,風評甚差。
徐藍武學少年,家世顯赫,相貌俊朗、身型清梧,還年輕.......易招女孩兒芳心暗許。
沈澤棠沉吟片刻,朝杜嚴命說:「魏勛家姐乃宮中賢德妃,其身份矜貴不容有差池,可將他與王將軍之子王延贊安排同一監舍。徐藍調去與武生同宿,傅衡、馮舜鈺.......」他頓了頓:「把馮雙林換來與他二人同住即可。」
杜嚴不敢有異議,連忙執筆更改名冊。
沈澤棠朝宋沐道:「此次季考後,本官恰得閑時可來國子監講學,秉往昔慣例,吾會出一道題於監生制義,再擇三四良材單獨授業解惑,有勞宋大人安排。」
宋沐拈髯應承下來。
又敘了些旁話,且日當正午,杜嚴在饌堂備下飯席,眾遂起身一道前往。
學正劉海橋閑在窗前,沈澤棠路過時,忽叫住他並肩同路,順便問其在國子監可習慣。
劉海橋回答:「吾性執拗不圓融,剛強不油滑,難忍蒼蠅附驥(馬尾)之羞,蔓蘿依松之恥,是以官場難容吾身,即無福經國濟世,在此修身養智、教書育人卻也自得,還謝沈大人拉吾出泥潭及這推薦之恩!」
沈澤棠笑了笑:「世人所貴,節操為大,爵祿失之還會復來,節操失之終身難得矣,劉學正滿腹經綸,在國子監培養賢能為朝堂所用,豈能說不是經國濟世之舉?你只需堅持不棄,定能得美名留傳!」他又問:「你現可是在廣業堂授課?」
劉海橋頜首稱是,沈澤棠低聲說:「此次招入國子監念書的一員監生馮舜鈺,分在了廣業堂。」
劉海橋想了想:「是那個寫文章跑偏的?」
沈澤棠噙起嘴角:「可不是她!她的字跡與太子如出一轍,恐日後生禍,還得勞煩劉大人督促其改換字體。」
劉海橋覺得在理,總是多謹慎為安,認同地嗯了一聲:「沈大人所慮很周全!他那字體仿『趙柳體』,為得區分,不防讓其習『顏體』如何?」
沈澤棠搖頭:「顏體以力量取勝,她身板贏弱,定難適應。」從袖籠里掏出本字帖遞他:「命她照著這苦練就是。」
劉海橋接過,紺青色封麵皮子,標燙金字:沈遠贇碑。
他一時怔住,稍頃才遲疑問:「沈大人的意思是........」
沈澤棠語氣溫和道:「吾得字體與前人齊名,豐潤柔和,雅緻工整,力度適合,她習得其中一半精髓,已能勝人過半,你讓她勤臨摹就是。」又添一句:「勿要提起是吾之令!」
劉海橋又是一怔,總有種被無辜拖下水的感覺。
「若他實在不肯哩,為師總不便強人所難!」
沈澤棠笑得雲淡風清:「劉大人秉為師之道,豈能被個小監生左右,更況救人浮屠,功德一件矣。」
恰宋沐左顧右盼在尋他,遂拍了拍劉海橋的肩膀,徑自走開。
劉海橋啞口無言,他忽然覺得.......沈大人變了,變得挺不要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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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棠忙完手中公務,已至未時,來不及歇息,急命備轎,今兒是他往國子監講學的日子。
官轎抬出了吏部,沿著熱鬧街市搖搖晃晃前行。
他闔眸養神會兒,挑起帘子命沈桓近前來:「夢清姑子可有送走?」
沈桓忙拱手回話:「昨寅時備了馬車,裝好箱籠,由陳宏護送著出城去了。」
沈澤棠揉揉眉宇間的疲倦,稍默會兒再問:「貴州曲靖那邊可有甚麽消息?」
沈桓低聲道:「接得訊報,潘濤待夫.......待她也是知冷知熱,平素穿巡村鎮收藥材時,她就在鋪子里幫守著,日子還算安定,卻不知怎地忽然身子就不大好了,懨懨地卧床榻上不起,潘濤請了好幾個郎中給她診脈,只道是心疾難醫。幸而是開藥材鋪子的,燕窩人蔘這些不缺,每日里給她用著吊命。」
沈桓從衣襟里掏出封信箋來:「這是她託人捎來給二爺的。」
卻見沈二爺未接,反盪下轎帘子,過了半晌才聽得他緩緩道:「把信毀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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