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溫慕儀的臉色看起來有些憔悴,上了胭脂敷了粉也遮不住眼下的黑眼圈,竟似徹夜未眠一般,然而她還是端莊得體,帶著淡淡笑意與丁氏辭別之後便上了馬車。

終於離開處處都是眼線的鄭府,眾人均感輕鬆,溫慕儀和余紫觴開始交換意見。

余紫觴率先發言,「我真是不想說你了,那種丟人敗興的苦情戲碼都演得出來,簡直可以去寫書了。」

溫慕儀矜持表示,「還是傅母教導有方,阿儀昨日的表現也算是對得起打小看的那些痴男怨女故事,還有寫故事的前輩們了。」

余紫觴扶額,「你跟吳王殿下事前也沒商量,他怎麽能領會得那麽快?」

她這話本是隨口問的,根據溫慕儀一貫的風格,多半會很不害羞地答一句,「自然是我們默契非常呀」,但今日卻有些反常,她的笑容淡去,別開頭不願再說。

余紫觴看著她:「怎麽了?」見她不語,余紫觴握住她的手,不再發問,只是微微加重力氣。

溫慕儀心頭茫然,目光盯著車廂上的花紋,半晌也不動一下。她不是不願意把自己的心情告訴傅母,只是連她自己都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說。

昨夜在沁園那間滿是竊聽機關的屋子裡,她與姬騫靠著眼神交流、默契配合,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直到她莫名其妙冒出那句話,「你從前說你喜歡我,只是喜歡我這個人,不為別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從她有記憶開始,就知道她與他是註定要在一起的夫妻,他們是青梅竹馬、是兩小無猜,可實際上,他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或者心悅她這樣的話,唯一一次讓她心動並銘記的近乎於承諾的話,還是在她六歲那年。

那一年,陛下最鍾愛的女兒,紫堇公主出降,十里鋪錦、全城夾道相送,她也被姬騫帶去看熱鬧,他們坐在玉滿樓視野最好的雅座,看著瓏安街上蜂擁而出觀看公主出降的百姓,看著那鋪天蓋地的奢靡華麗。

他將她放在膝上,看著她一臉雀躍,唇湊到她耳邊,「阿儀喜歡當新娘?」

「當新娘?」她疑惑地睜大眼睛,「什麽是當新娘?」

「就是像紫堇姊姊這樣,穿著好看的衣服,坐在花轎上,讓人抬到夫君家裡去。」

她沉思一瞬,歡呼道:「好呀好呀,阿儀喜歡穿著好看的衣服坐花轎。」隨後又苦惱地皺起眉頭,「不過他們要把阿儀抬到哪裡去呢?」

他忍不住笑起來,「阿儀是四哥哥的新娘,自然是要抬到四哥哥的家裡了。」

「抬到四哥哥的家裡?」

他抱著她,換了個方向,額頭相觸,輕聲道:「對,抬到四哥哥家裡,然後跟四哥哥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多麽動人的話語,可當初自己卻完全不懂這話里的意思,只是因為可以跟喜歡的四哥哥在一起而開心。

她當時開心之後又苦惱搖頭,「不行,阿儀還有父親、阿母和哥哥,我要是一直跟四哥哥在一起,他們會想念阿儀的。」想了想又道:「阿儀也會想他們的。」

姬騫那時候是什麽表情呢?哦,好像是笑了笑就將目光移向窗外,之後再沒有開過口。

她認為是自己惹他生氣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還是特意和師父學了一首曲子,想彈給他聽算是致歉。那是她第一次主動向慧行大師討教琴曲,搞得大師激動莫名,一曲〈負荊請罪〉不到三天就練熟了,可是姬騫聽到的時候,並沒有如她所料的露出開心的表情。

他只是輕嘆口氣,摸摸她的丫髻,溫言道:「阿儀,你沒有錯,不需要跟四哥哥道歉。」

「那紫堇姊姊出嫁那天,四哥哥後來為什麽不說話了,不是生阿儀的氣嗎?」她歪著頭,不解地問道。

他笑意溫柔,「是四哥哥自己的問題,跟阿儀沒有關係,四哥哥不好,讓阿儀擔心了,該是我跟你致歉才對。」說著就拿過她的綠猗琴,也彈起了〈負荊請罪〉。

她坐在他身旁,雙手捧著下巴看他彈琴,他間或抬頭與她相視一笑,似一顆石子落入水潭,泛起陣陣漣漪。頭頂的海棠樹落下飛花,飄落琴身,飄在他們身上,也飄入她心底的那個小水潭。

那時候她不明白為什麽他說那是他的問題,她也不知道他找不到辦法解決那個問題,那將永遠是他的問題,於是在後來,也慢慢變成了她的問題。

那是一道他們想方設法也跨不過去的鴻溝。

昨日,在她不受控制問出那句話後,姬騫明顯神情一滯,帶著幾分愕然看著她,似乎一瞬間陷入了迷惘。他們從前不是沒有在人前扮過情深意重,但因為彼此不過是未婚夫妻,她當著外人更是一直謹守端方自持的形象,這種話語絕不會宣之於口。

在愣了片刻之後,他才反應過來,輕聲道:「自然是真的。」目光卻看向一側。

因為這短暫的沉默和他閃避的眼神,她發覺自己全身一寸寸冷了下來。

頭抵著車廂板,她自嘲一笑,肯定是這回出來遇到太多事情,搞得她都暈頭轉向了。

馬車在下午駛回聚城溫府,簡單梳洗過後,溫慕儀便去母親房內恭領責罰。

臨川長公主煮著茶,漫不經心地瞥一眼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兒,「我也不是想怪你,只是此事你做得太不周全,連個字條都不留,一個人也不帶就跟著阿騫跑出去,萬一出了什麽事,你的名節還要不要?」

見她頷首以示受教,臨川長公主搖頭嘆息,「去把班昭的《女誡》默抄一百遍。」

這可是懲罰,《女誡》全篇一千六百多字,一百遍就是十六萬字,罰得略過狠了,她卻心頭一松,無論如何,只要阿母還肯懲罰她,情況就不算太糟。

她一本正經地看著臨川長公主,「是。女兒還有一事相求。」

「說來聽聽。」

「女兒想請阿母應允,准我入端儀皇后舊居,在那裡默抄《女誡》。」

臨川疑惑挑眉,「為什麽要去那裡?」

溫慕儀一臉誠懇,「自然是為了更多追思先賢遺風,反思己身之過。」

臨川長公主面無表情地和她對視良久,她努力睜大眼睛,想向母親證明自己的無辜和真誠,最後還是臨川長公主先敗下陣。

她無奈地搖搖頭,「不知道你又想搞什麽,想去便去吧,不過先說好,你想在裡面看看或者別的都行,但不許胡來。」

「阿儀怎麽會在端儀皇后的屋子胡來呢,阿母多慮了。」溫慕儀一臉甜笑,直要滲出蜜一般。

端儀皇后隨太祖離家前所居閨房,喚作昭園,其年幼時,溫氏已是聚城富甲一方的官宦人家,子弟世代讀書入仕,雖不像如今這般顯赫權重,卻也是福澤綿延的簪纓世家。

端儀皇后乃聚城溫氏那一代的長房嫡女,父親是一族之長,因此,她的閨房也是亭台樓閣,雅緻敞亮。

溫慕儀走在迴廊上,打量著周圍景色,道:「我還是頭次來這地方,環境倒是幽靜,地方也寬敞,是完全保留著端儀皇后居住時的樣子嗎?」

負責領路的李管事回道:「是,因為當年娘娘留下吩咐,不許動這院子的一草一木,她在世時還曾回來小住過兩次,待娘娘崩了之後,這院子也一直沒人動過。」

「當時這院子一共住著多少人?」

「除了中間那棟二層小樓是娘娘一人居住以外,其餘十二間屋子裡一共住了娘娘的一位傅母、兩個貼身侍女、四個可入房伺候的婢子、兩個廚娘、兩個針黹娘子,再有四個侍弄花草的婢子,一共十五人,哦,還有十來個跑腿聽差、洒掃庭園的粗使僕役是不住在這院子里的,只是白天過來幹活,晚上回下人房裡睡。」

也就是說,當時伺候端儀皇后的下人足足有二十幾個,這種規格在如今的煜都溫氏不過是尋常嫡女的最低標準,受寵些的庶女也能構得上了,溫慕儀自己的下人更是這些的三倍不止,即便是在勢力稍弱的溫氏其他支族,這樣的排場也算不得什麽,但在一百年前,對於當時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聚城溫氏,二十幾個人服侍一個小姐真真算得上隆重了。

「端儀皇后當年很得昌國公的喜愛嗎?」溫慕儀好奇問道。昌國公即端儀皇后之父,當年作主將溫氏其中一脈從聚城遷至煜都的第一人。

「這是自然。娘娘美貌傾城、智計無雙,不僅是國公的心頭寶,更是當時名滿天下的美人。」李管事驕傲說道:「娘娘的美名,大小姐從前也該聽過才對,怎會有此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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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名滿京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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