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是好得不得了了,不想在這偏遠之地能有這等姿色的俊姑娘,也難怪看著同他們大人牽扯不清似的,大人終於有開竅的時候。
想著,篤清假意咳了咳,笑嘻嘻道:「卻不知這位姑娘是何人?若是大人的……那什麽,不若就帶回去,您把人放府裡頭養著,沒人知道的……」便是皇上知道了,也不見得會細究。
他說這話的時候和齡已經往回走了,權泊熹只看了那背影一眼便打馬向前,皂紗里眉尖蹙了蹙,須臾就風平浪靜,他揚著唇道:「篤清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即可,還打算做紅娘嗎?我卻與她不甚相熟。」
機緣下得她所救,今日別過,日後也不會再碰面,彼時他如此想。
【第二章】
有些事情、有些人,只要不談起,很快就會忘記,權泊熹於和齡也是這樣一個存在。
他走的時候沒有一點兒猶豫,她也不是非常難過,只是在心裡可惜,又或者……他走的時候好歹留下句話呀,既然他是那麽威風凜凜的人物,留下點兒謝禮意思意思也成的。他們這兒日子窮苦,他不會瞧不出來,卻火急火燎就走了,沒有一點人情味。
也該是兩個人還要有牽扯的,和齡從沒有想過自己這一生還有再回中原的時候。
她其實對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不清,也可以說是沒什麽概念。
據秦掌柜說,當年德叔帶她來到沙斗子的時候德叔滿身的血,他們就好像是被人追殺一樣,可是不論秦掌柜問什麽問題,德叔都不回答。
德叔這人和齡知道,他有一整套的規矩,平日沉默寡言,嘴巴跟蚌一樣硬,他不願意說的,沒人能夠逼他,有些秘密也許就那樣隨著他的離世帶進了棺材里吧。
據秦掌柜多年的觀察加旁敲側擊,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他竟然言之鑿鑿,認為德叔是一個閹人。對此和齡一千一萬個的不贊同,在和齡心裡德叔是堪比父親的存在,即便她也知道他不會是她的父親。
周圍人都說德叔長得丑,他們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和齡覺得德叔其實不醜,就是長得猙獰了些,只因他臉上有條橫貫整張面頰的長長疤痕。
不過德叔不長鬍子倒是一樁奇事,可不長鬍子也許是剃得勤快呢,平白說人是閹人有意思嗎?德叔若凈了身,怎麽不在紫禁城裡待著,又怎麽會帶著當年還是小娃娃的她跑到這關外來的?
和齡的身世,德叔臨死都不曾吐露半口,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也不忘記囑咐她今生都不要踏進中原半步。上了年紀的人說的話是應當聽從的,何況是德叔,德叔從不會害她。和齡大概知道自己在中原有仇家,可能隨時會要了她的命。
在這樣的先決條件下,秦掌柜卻說:「和齡啊,你也算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長起來的,我斷然沒有害你的道理。」
她沉默地點頭,秦掌柜撥著算盤珠子,繼續道:「你德叔臨死前人都迷糊了,無意中說了些胡話,我猶豫再三,想著你是有權知曉的,故才找你來,你可願意聽?」
她連他斷言德叔是個閹人的話都聽了,還有什麽不能聽的,於是和齡點點頭,規矩地道:「您說,和齡聽著。」
秦掌柜很滿意,笑了笑,忽然抬頭看著她道:「和齡啊,你在這世上還有親人呢。」
他把那一日德叔的話學了一遍,不可能每一句都一樣,但他自覺也差不離了。大意是德叔當年帶著和齡和她的雙胞胎哥哥往邊關逃,不想半路上橫生枝節,教那六歲的男童被人販子拐了去。德叔為此深感愧怍,臨死前也放不下,正巧被幫著照顧他的秦掌柜聽了去。
他攤了攤手,「原來你德叔這些年暗下里並不曾放棄尋找你哥哥,聽他意思,差不多已經有了著落……」
和齡沒待他說完就站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驚多一些還是喜多一些,張了張嘴巴卻不知說什麽,只能愣怔著看著他。
秦掌柜安撫地在她腦袋頂揉了揉,按著她的肩膀坐下,一副長者的姿態語重心長地道:「這麽大個人了,還這樣毛躁,讓你一個人往中原去我還真是不放心。」
他往杯盞里續水,眉峰鬆鬆垮垮,「你那哥哥如今人在京城裡頭,估摸著混得不賴,你德叔原是要去尋他的……小時候的事也不曉得他是不是同你一樣一無所知,抑或只是伺機而動,就像咱們沙漠里的響尾蛇,教牠纏住了,不脫掉一層皮決計脫不了身。」
他說得駭人,和齡聽得目瞪口呆,報不報仇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妹相聚。
他們以為她把過去忘得一乾二凈,其實不是。本來不覺得,但是經這麽一點撥,和齡腦袋裡一根弦震顫過後記憶彷佛復甦了。
她怔了怔,猛然歡喜起來,捧住了兩邊臉頰,「我記起來,我應該確實有個雙胞胎哥哥……掌柜的您沒在跟我開玩笑,您說的竟然是真的!」
秦掌柜嘴角抽了抽,原來自己在夥計們眼裡是這麽不靠譜的印象。他睨了她一眼,把茶盞推到她跟前,「我猜你是閑不下來要去京師里尋你哥哥的,骨肉天倫嘛,理所應當的,只是希望不大。路途遙遠,你仔細著些,多的我也不好勸你……」
他想起什麽來,不確定地看著捧著杯子的和齡。這獃子興奮得臉上紅撲撲的,吃一口茶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吃一口茶,到底還是小孩子脾性。
秦掌柜拍了拍琵琶袖上不存在的灰塵,若有所思地道:「光知道你哥哥在京里不成,人海茫茫也著實難找尋,我還有個消息,只是說了也相當於白說。」他在她期盼的眼神里道:「似乎你那雙胞胎哥哥胸口上有顆硃砂痣,極小的殷紅一點,屆時你若是光憑外貌瞧不出來誰是你哥哥,倒是可以想法子剝開來……咳咳,剝開來一看究竟。」
他認為這是白告訴和齡,尋常姑娘家哪裡能有機會見人合眼緣就脫人家衣服的,這不成女土匪了嗎。
和齡的注意力卻完全走散了,她想起權泊熹來。不為別的,她是記起自己苦哈哈又滿心期待幫權泊熹敷藥的時候。她那時候不曉得羞,心裡想著自己是為救人,所以把權泊熹上半身脫得精光……
「怎麽了?」秦掌柜擔憂地皺眉瞧她。
這時金寶、銀寶也在門外伸頭縮腦的。
和齡笑著說沒事,卻一臉思索狀從秦掌柜的房間里走出去了,途經金寶、銀寶也像沒瞧見似的。
金寶推了銀寶一把,銀寶便跟在和齡後頭,「想什麽呢?今兒留在客棧里吃吧,要我說今後你就住下來得了,你那破屋子離得遠,掌柜的當你親女兒一樣,不說他不放心,便是我們也是怕你有個好歹的。」
和齡的思維完全沒有跟著銀寶走,她驀地停下步子,兩眼發直,定定地問銀寶道:「你看我和泊熹長得像嗎?」
「泊熹是誰?」銀寶愣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反應過來,那個和齡救了的中原人應該是叫作泊熹,否則和齡認識的人扳著手指頭數都數得過來,而且自己都認得,也就那泊熹是她半路上打沙漠撿回家的。
「你問這個做什麽?」銀寶疑惑不已,「想知道有沒有夫妻相?」
「才不是。」和齡抓了抓頭髮,把編得好好的辮子扯得歪歪扭扭,也不理會銀寶在後面追問她,自己一個人沒頭沒腦地跑回家了。
按說這世上沒有這麽湊巧的事,秦掌柜說哥哥胸前有顆硃砂痣,卻沒說那顆痣在胸前什麽位置,偏生她記得權泊熹胸前也有一顆硃砂痣,鮮艷妖冶的紅,怪好看的,她當時還好奇地拿手指頭點了點。
想到這裡和齡抬手看自己的手,只覺得指尖上火辣辣燒起來。她把腦袋埋進被子里在床上滾圈子,實在是因為記不得哥哥的長相了,而且即便她記得,那也是哥哥小時候的模樣,是不能夠作數的。
權泊熹的身分在和齡心裡打了個問號,她不知道,未來這個問號還會變成一個驚嘆號。自然了,這都是以後,眼下她決定往京師里去。
和齡以前並沒有多麽執著的信念要弄清楚自己的身分,如今也沒有。不同的大約只是因秦掌柜的話,使得她對遠方的親人產生了類似渴望的激烈情緒,恨不能一抬腳就站在順天府城門底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