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001 野冬
走出鐵西區教育署那遍布石銹綠痕的殘舊大廳,明明依舊是四季不改的陰霾天,袁野卻突然覺得有些刺眼。
身後,一隻瘦削乾巴的胳膊極熱情地摟了上來,接著就是李卓那口標誌性的小米牙在晃蕩。
齊整整、白花花的,閃著瓷光。讓人很想敲碎幾顆。
「怎麼樣小野,成了吧?」
袁野搖頭,吁了口氣:「跟前面的那些都差不多,你綜合各方面十分優秀,我們非常欣賞,但是……」
「我但他姥姥的羅圈腿!」李卓狠狠罵了聲,精瘦的黑臉漲得紅中帶紫,比前幾天醉倒在街邊被小鬼們拿臭尿滋醒還激動憤慨,「給臉不要臉的腌臢貨們,吃人飯不幹人事,咱兄弟申請他學校,那是看得起他,還真把自己當底下鑲粉鑽的……」
說話間,二人腳下不停,大步流星跨過面前這條打滿了深淺不一各色補丁卻依然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來到一輛完全看不出顏色的車輛前。
車窗沒有玻璃。實際上,這輛車極其破舊,跟一堆廢金屬垃圾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還會動。
駕駛位上那位俊朗挺拔的陽光少年,一直眼光灼灼的望著這邊,他是很想跟瘦子哥李卓一起站在門口等的。
但沒辦法,這車輕易不敢熄火,重新啟動的話從一分鐘到一小時都有可能,至於說不熄火人走開,相信用不了兩分鐘,鐵定會被勤快人給撿走。
「野哥。」
見二人走近,少年探出腦袋,熱切的喚了聲。
留意到李卓那紫茄子一樣的臉龐,少年立馬把已經問到了嘴邊的話全部吞下,斟酌著,笑道:「……肚子餓了吧。老杜今天大出血,要在天源飯店請客。我現在載你們過去。」
袁野嗯了聲,就沒再說話。
上了車,也不理會前面二人斜眉歪嘴的無聲交流,直挺挺往後一趟,把腦袋抵在窗側,漫無目的地向外望著。
作為沃州市的六大主城區之一,鐵西區市容市貌的基礎還是有的,氣派建築也不少,但無一例外的,都充斥著滿目的陳舊、殘破和蕭條。
一棟棟居民樓外牆生滿了各色青苔水銹,泛著慘兮兮的深綠灰黑,偶有一抹清新綠意,仔細望去,卻是七樓某戶陽台里已經生出了一人多高的雜草樹叢。
遠處幾棟巍峨矗立的商業大廈很是醒目,數以萬計的方形玻璃,本該是整潔統一,也已被陸續置換成了顏色厚薄不同、規格型號各異的替代殘次品,遠遠望去,就像在城市上空浮著的幾大塊讓人一望即心生煩悶意興闌珊的馬賽克。
街道上行人很少,本來袁野已經做好了開著這輛破車進主城被圍觀嘲笑的準備,但很顯然,他們完全不具備這樣的吸引力。
不僅是他們不具備,一位前凸后翹花枝招展的流鶯佯裝跌倒,開門見山地直接甩出胸前兩大團肥碩來,粉膩膩晃蕩盪的一大片,卻自始至終也不曾有一人靠近,生生封死了她的所有后招。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廢車場門口那颱風吹雨淋了十幾年的古董車廂,看著還湊合,實則已朽爛到了骨子裡。
袁野胸口突地一陣強烈的煩悶,頭又開始痛了起來,臉色也變得蒼白,他把頭朝外再撇了撇,不想讓前邊的李卓和關碩看到。
「身體真是越來越差了,這樣下去,也不知道還能撐幾年。學校這條路……真的走不通嗎?」
心裡默念著。直到這時,今天申請學校再次被拒的沮喪刺痛才開始清晰起來,頭痛瞬間加劇,整個意識昏沉沉的,腦門上也滲出了大顆的汗珠。
車子駛出市區,路況更加糟糕,顛簸中,袁野很快就昏睡了過去。
副駕駛位上的李卓,和正在開車的關碩悄悄對視了一眼,目中的擔憂一覽無餘,還夾雜著一絲絲心疼不忍。
……
晚間。天源飯店二樓一處小包間內。
杜康陽自一坐下,就大扯著嗓門抱怨房間挨衛生間太近,掏出通訊儀,一通騷操作,把經理、老闆娘、老闆先後嚷嚷了過來,賺得一大通低頭哈腰賠不是:「杜哥見諒」、「工作人員疏忽」、「所有菜品酒水一律八折」……
多年兄弟,袁野、李卓、關碩三人對此早習以為常,輕車熟路的捧了他幾句,杜康陽這才不再多糾纏,轉而問起了袁野申請學校的情況。
作為名義上的「老大」,他是一向都不太贊同袁野去讀什麼書的,在他看來,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在這骸骨隔離區內混成一方大佬,才是正途。
不過不贊同,不代表不尊重,還是很誠懇很走心的咒罵了一通那些傻叉學校有眼不識泰山,不被水淹,就遭火燒,遲早關門大吉。
「兄弟們,藍玉街的大銅豆昨夜裡被人給鏟了。」
菜過三巡,杜康陽忽而壓低聲音道。
李卓「呲溜呲溜」嗦著骨頭,嘴裡含糊不清:「手下十幾號人的那個皮膚黝黑、嘴巴很臭的大個子?」
「就是他。鏟了一條胳膊,一條腿,人沒死成。手下有個叫黑貓的,據說忠心耿耿,沖的凶,結果掛掉了。」
「操。」關碩突然將嘴裡的碎軟骨狠狠噴在旁邊牆壁上,見三人齊齊望著他,搔了搔後腦,悻悻道:「黑貓這傢伙,還欠我六十塊。」
李卓滿嘴油花子,放聲大笑:「那正好。咱哥兒幾個不用給他燒紙錢了。」
袁野想到了什麼,問:「一條胳膊,一條腿……又是那瘋虎乾的?」
杜康陽點頭:「八九不離十。姓那的最近越來越囂張,連吞了七八個街角還不滿足,下手黑,不講究,道上不滿的人很多。媽**的,早晚被鏟碎的貨。」
「那瘋虎……」
李卓忽然放下手裡啃了一半的大骨頭,沉吟了下,望向袁野,正色道:「小野,這幾天記得看緊了你弟弟,不要讓他再到處亂跑闖禍。唉,那小子把那瘋虎最衷意的那個大胸學生妹給調戲了,吃相難看,直接上手抓,還當著很多人的面。關碩親眼看到的。」
空氣微微一窒,袁野望向關碩,關碩鄭重點頭,他的臉頓時就是一白。
杜康陽愕然片刻,猛地一拍腦門,一聲大喊道:「我說那瘋虎怎麼吃錯藥了,連文哥的面子都不給,非要讓我割出兩個街角給他,還說不給的話,點著名要跟袁野你在鋼甲拳賽上見生死,原來是小冬那個兔崽子……」
正說著,覺察到袁野的臉色愈發難看,忙咳了聲,「倒也不全是因為小冬,這王八犢子惦記咱們的那幾個好地方很久了,早晚會有這麼一出,只是給他藉機發作而已……」
話頭一轉:「不過啊兄弟,你們家那位小祖宗,你是真該好好管教管教了。這麼多年來,吃你的穿你的花你的,一竅不通,屁事不幹,半毛錢的用處都沒有,還天天給你惹是生非,毛都沒長齊呢,隔三差五的就要學人家調戲婦女,之前那個女老師,還有豬肉檔的小寡婦,野溝街的吸髓妹……都是一言不合直接動手動腳啊我的老弟,手段之簡單粗暴,手法之大開大闔,簡直駭人聽聞。我杜康陽也不是沒見過不著調的小混蛋,不謙虛的說,當年咱也是不次於誰的存在,但你們家這位小老弟,我還真的是……真的是……唉!」
李卓一個勁兒搖頭:「除開惹是生非賠禮賠錢不說,聽說到現在你還每天給他洗衣服做飯,當爹又當媽,你這不是養弟弟,你這是養個爹!」
關碩也語重心長道:「野哥,你這麼辛苦拚命的賺錢,連個通訊儀都捨不得買,我聽說他每周都要吃從骸骨墳場內帶出來的『寶貨』……咱們都是賣貨為生的,這麼些年,咱弟兄幾個誰捨得吃過一次?是,你是用你應得的那份錢買的,小弟我本不該多說什麼,可小弟心疼你啊,你這樣子下去,早晚要被他活活給拖累死啊……」
「吃好了。哥兒幾個坐。我回去問問。」
袁野說著,起身離席,快走到門口時,手一張,關碩便把車鑰匙給丟了過來。他接過鑰匙,殺氣騰騰下樓去了。
「教訓教訓就行了,千萬別下手太重。」杜康陽身後喊道。
然後迴轉身,一臉舒暢解恨的朗笑道:「哈哈,這下那個冷眉冷眼一肚子花花腸子的小兔崽子終於有苦頭吃了。告訴你們,小野真怒起來,連我都要怵上三分。」
……
袁野現在的家位於麒麟路旁一處廢棄已久的老別墅區。大部分房子都成了殘垣斷壁,只有十來套勉強能遮風擋雨。
雖然說麒麟路算是他們的地盤,但在這隔離貧民區,像這種獨門獨院、能稱得上具有一點點品質的寄身之所,爭搶依然相當殘酷,也是多虧兄弟幾個極力幫襯,才在去年佔得了其中一套。
走進院子,袁野卻沒急著進屋,盯著花窗透出的燈光怔怔出了會兒神,然後在院角涼台上那個很多窟窿的破躺椅上坐了下來。
沒多久,就在他感到有些涼意的時候,一雙手從身後伸了過來,遞來的薄毯很舊,舊得發白,許多地方脫線嚴重,幾乎半通透,但洗的非常清新整潔。蓋好毯子,這雙手動作很嫻熟地摁上了他的肩頭。
「算了,今天不捏。做飯去吧。外邊車廂里的那些菜,全炒了。」
他說完,這雙手便毫不拖泥帶水的移走了。
很快,小院里便飄起了誘人的飯菜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