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自傷心水自流(2)
在滬劇院里,有人背著丁阿姨送給她一個綽號:「假人頭」。那麼真的在哪裡呢?從我弟妹們的嘴裡,聽到的是丁阿姨的另一面。在1971年上海城上山下鄉的熱潮中,丁阿姨主動去居委會表態:「我們響應黨的號召,解惠芳應該上山下鄉,越遠越好。」緊接著,惠兒就於10月5日去了位於中蘇邊境的黑龍江兵團。六十年代,我從上海到北京讀書都覺得南北的生活差異很大,而小妹隻身去了北方邊陲,這日子可想而知。我父親於心不忍,割捨不下,曾數度囑我給惠兒郵寄醬菜餅乾等等。1980年,政策規定兒女可以頂替父母回城工作,父親以自己的退休換來惠兒返滬,進入了上海市博物館。本來文化局領導說,解洪元可以不退,解惠芳可以因患有高血壓辦理回滬。但丁阿姨和我父親都不肯,因為他們要照章辦事。解惠芳回來后,父親就退休回家了。丁阿姨屢屢對惠兒說:「儂要想想清爽,爹爹為儂作出多少犧牲!」1982年春,解惠芳跟一同在兵團的男友成婚,男友家境貧寒,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男方雙親登門求親時,丁阿姨只露了一面,男方家長慶婚設宴,丁阿姨不去,也不讓我父親去。她說一聲婚事新辦,送嫁的只有潘小海一人。次年惠兒難產,三日三夜掙扎於血水中,新女婿向她求助,她冷冷地說:「尋我做啥?尋他們單位去!」惠兒出閣,丁阿姨花四五百元買了一台電視機作陪嫁,卻要惠兒每月支付十五元,一年後她才免去小夫妻倆支付。丁阿姨從香港旅遊回來,箱滿包鼓,給惠兒一件薄尼龍衫,又把一件穿過幾冬的手織毛衣扔給惠兒,顯出一副心疼的樣子,憨厚倔犟的解惠芳當即把一個月的工資掏了給她,她居然照收不誤。復出后的丁阿姨不太重錢財,但對惠兒卻一直斤斤計較。在落實政策的大潮里,丁阿姨經過兩度春秋的努力,於1984年要回1958年響應號召讓出的底樓。收回底樓后,她把后間給了潘小海作新房,只把二樓轉角處的一小間閣樓給了解惠芳,讓他們一家三口從婆家搬回。一座小樓住三家顯然是有些擠,等到小海生子,也許是潘門有后勾起丁阿姨對湖州潘家兜小村的全部記憶,她後悔不該讓惠兒一家擠入潘家私地。在大上海,沒有比房子更金貴的東西了。丁阿姨佯裝提出三家分而治之,結果只有惠兒一家單起爐灶。隨之經常借故滋事,甚至把解惠芳女兒吃下的瓜子殼掃起來倒在惠兒的房門口,做出來的事情與里弄的家庭婦女差不了多少。我母親墜樓后,石門二路的居處被收走。丁阿姨勸慰我弟弟:「姆媽過世了,儂自家想開點,每月休假就回華亭路。」她的語氣極誠懇,態度極和善,這樣的話溫暖了一個少年的心。當時我弟弟在奉賢星火農場勞動,回來休假時就住在丁宅。1975年底,我弟弟上調回滬,戶口落在何處,成了老大問題。接受的工廠認為,應該落到父親家,丁阿姨卻不願意收留。幾經交涉,丁阿姨勉強同意,讓他擠住在老夫妻卧室前的陽台上。一張三人沙發代床,一隻高茶几代桌,算是我弟弟棲息的一個空間。初初兩代人相處尚屬平安。弟弟不像我,生性比較溫和乖巧,丁阿姨並不反感他。然而親娘的冤死總是難以讓人釋懷,有一天,我弟弟把母親的遺像放在了小桌子上。丁阿姨很不高興,她要弟弟收起來,弟弟沒吭聲。兩雙眼睛對峙,泄露了深深淺淺的不友善。一方作為女主人,擁有居高臨下的威嚴,一方作為苦主之子,有著悲屈不伸的怨憤。血氣方剛的怨憤最具殺傷力,女主人的目光被折斷了,她轉身而去,把落地玻璃窗帶出一片稀里嘩啦。兩天後,父親勸兒子「不要放,阿姨不高興」,可我弟弟的傷口已被撕裂,他痛心父親的懦弱。年輕人自然很難理解老父的委曲求全。按理形勢在漸漸好起來,母親墜樓身亡的這一年父親喜獲解放,兩年後丁阿姨也重獲人權,生活依稀出現几絲希望之光。我母親還沒有平反,丁是娥越是想表現進步與革命,越是戰戰兢兢。在她奮力前行的時候,不允許腳下有任何羈絆。我弟弟的小朋友來家彈彈吉他,丁阿姨斥之資產階級靡靡之音。我弟弟買了輛新自行車放於過道里,這是用一年的積蓄才購置的一件貴重物品,要說多寶貝就有多寶貝,但丁阿姨說妨礙交通,指使潘小海搬到牆門外面去,於是兩人就吵了起來。此時,父親不在現場,丁阿姨又裝聾作啞,自管自地蹲著身拭擦樓梯扶手。我弟弟當然明白潘小海僅是馬前卒,他覺得自己一味地忍讓,忍讓,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一團怒火從他的腳底升起:「我要到劇團去告儂,用不著儂挖空心思趕我走,我一年之內離開華亭路!」丁阿姨猝不及防,她沒有想到,看上去像解洪元一樣懦弱的星兒也會反抗,好久,她才緩緩起身,把抹布摔在欄杆上,拋出的字像一個個冰球:「好。儂有志氣,我歡送!」父親的懦弱令他覺得屈辱,而丁阿姨發威更令他忍無可忍,剛成年的弟弟重重地拍擊欄杆,發出毒誓:「我一定去告,要讓劇團的人曉得儂的真面貌!」丁阿姨背轉身,拾級上樓,留下一個傲然的背影。她怕什麼,有解洪元擋著呢!他的兒子他收拾。果然,父親慌慌張張地被召回,驚落了雙唇的血色,苦口婆心地勸兒子息怒。我弟弟久久壓抑的個性像引爆前的炸彈,一經點燃就很難收場,他執意要出門告狀。父親一雙簌簌發抖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四目相對,我弟弟看見了鏡片后的淚光點點,腳下滯澀了,片刻的停頓,少許的遲疑,終又被年輕人的任性撕破,他依然奪門而走。「回來!」一句聲嘶力竭的斷喝,隨即化成了苦苦哀求,「回來,我求求儂,不要再鬧。儂看看我頭髮也白了,背也駝了,還能活幾年?儂就不能太平一點點。」轟隆隆一聲響,我的老父親跪在了兒子面前,老淚縱橫。古言「男兒膝下有黃金」,但自進入丁宅花園小樓,父親的鈣質正一點一點流失,最後會為了息事寧人跪求親子!狀,可以不告;家,不能不找。終於,我弟弟成了別人家的上門女婿……也許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聖人,我的丁阿姨也是這樣。從父親婚變后,我一直不認丁是娥,因為我看不慣她的專橫和自私,看不慣她對待父親的兇狠,直到我工作了才在父親的勸說下勉強張口叫她一聲「丁阿姨」。我們兩人就像兩頭鬥牛撞在一起,丁是娥用僵硬的口氣向別人介紹:「這是解洪元的女兒解波。」久而久之父親也不再叫我「阿波囡」,而是連名帶姓地稱「解波」。我內心驚嘆丁阿姨對我父親的影響力,又絲絲縷縷地浮出几絲凄清。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