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死人野口

5. 死人野口

「爺,咱這是去哪兒啊?」我感覺眼皮子已經沉得抬不起來,「我好睏了。」

「娃兒,聽爺的話,撐住了,千萬別睡。」我爺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是爺對不住你。你要有啥差池,爺沒臉下去見你爹媽。」

我從沒見我爺這樣過,一時慌了神,倒也沒那麼困了,用手背幫他拂去淚水,瞧著東面山頭泛起的魚肚白,想到楊阿婆的話,覺得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見著日出了。倒也沒覺得害怕,只是有些不甘,問我爺道:「爺,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為啥不讓我花錢啊?」

「你這孩子……」我爺表情複雜地看著我,「爺原打算把這些事都帶進棺材里,讓你像其他娃兒那樣正常生活。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也罷,事到如今,爺就告訴你吧。」

我爺說,他過去是木工,但不是尋常人眼裡的那種木工。他們這行,尊魯班為先師,習《缺一門》,施魯班術,經常會幫人做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錢雖來得快,但有得必有失。陰人的手段使多了,頭頂的神明都看著呢,肯定會給他們懲罰。他的腿,就是那時候瘸的。

之後我爹媽出意外去世,我爺痛定思痛,徹底斷了撈陰錢的念想,雖不至整天吃齋念佛,但也絕不再碰那些傷天害理的術數。非但如此,他還常常暗中幫助那些吃了魯班術苦頭的鄰里鄉親。我先前看到的錢箱子,就是他過去當木工存下的積蓄。

那些錢戾氣重,我是童子身,又不懂其中門道,壓不住邪性,花出去很容易出事。我爺是想用積德行善掙來的錢,化解那些錢的戾氣,等這錢徹底乾淨了,將來給我討媳婦兒用。

我想起楊阿婆先前反覆提及的八門,問我爺那是什麼。

我爺望著不遠處的山岡子,面露嚮往:「那都是過去的叫法了。過去坊間有句老話:『劊子手的刀,仵作看得見;扎紙人的手藝,二皮匠的針線。』這劊子手、仵作、扎紙人和二皮匠,合稱四小陰門。之後,木工、棺材匠、風水先生和算命先生也併入其中,並稱舊事八門;又因為都是在死人身上討營生,撈些陰錢,所以也叫撈陰八門。」

「八門本就是五行八作里下九流的營生,不受人待見。要是勾結起來,人心難免惶惶。各行祖師深明大義,公推木工前輩秦滿子為首,定下規矩:八門各司其職,不可越俎,亦不可私通。違者將昭示於眾,遭八門驅逐。你楊阿婆既是八門的人,相信這些規矩,她還是懂的。」

「爺。」我聽得一知半解,「那我爹媽也是撈錢……哦不,撈陰八門的人?」

我爺撫著我的腦門唏噓道:「也是,也不是。你只要記住,你爹媽是好人就好。」

「哦。」我點點頭,「那爺,那隻盒子——」

「時候不早了。」我爺打斷我道,「跟緊些,往下的路可沒那麼好走了。」

不知不覺間,我倆已經離鎮口越來越遠。我以前從未到過這裡。聽小虎子他們說,鎮外東郊有片荒地,叫死人野口,是過去犯人斬首的刑場。

劊子手行了刑,無人認屍,官府嫌麻煩,大都就地掩埋。久而久之,那兒屍骨遍野,怨氣衝天。別說是夜裡,就是大白天都陰嗖嗖的。行人從那兒路過,全都繞著道兒走,絕對是我們這兒最邪性的地方。

我爺該不會是要帶我去那兒吧?

正忐忑不安地想著,我爺回頭沖我道:「等會兒進了林子,但凡聽著任何聲響都別回頭,也別喊爺,只管跟著走。聽著沒?」

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聽著就覺得不妙,乖乖點頭。

我爺從籮筐里拿出柴刀,當先鑽進竹林。每走兩步,他就要用柴刀在毛竹上敲三下,確定沒事,這才繼續前進。

「爺你做啥呢?」我忍不住問。

「敲山震虎。」我爺悶聲道,「也跟這兒的朋友打個招呼。」

我哦了一聲,剛要跟上去,身後忽然傳來「叩叩叩」的敲擊聲。

我起初以為是我爺,再一想就覺得不對,我爺在前頭呢,登時渾身一激靈,顫聲道:「爺,有聲兒。」

我爺停了下來。「叩叩、叩叩、叩叩」,敲擊聲由遠及近,很快到了附近,卻不見人影。我爺也慌了,拉著我跪下就拜,邊拜嘴裡還邊念叨著「有怪莫怪,先師保佑」這樣的話。

這麼拜了整整三圈,敲擊聲再度響起,漸漸離我們遠去。

我爺長舒了一口氣。我心有餘悸,問我爺剛才是咋回事。我爺故作輕鬆道:「主人家出來迎客呢。剛才那是警告。看來咱來對地方了。先別問這些了,趕緊出去。」

我爺把柴刀收起來,拉著我就往竹林深處跑。

說也奇怪,夏天剛過,竹林里居然一隻蚊子也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爺使了什麼神通。我又累又困,被我爺拽著,幾乎一路腳都沒點地,就這麼飛出了林子,眼前豁然開朗。

可我高興不起來。眼前的山岡子里插滿了隨風飄揚的白色幡旗。無數木牌子東倒西歪地插在地上。木牌上有字。我雖認不得上面的字,但我很清楚這些木牌子代表什麼。

我爺果真帶我來死人野口了。

見我往他懷裡躲,我爺嘆了口氣,凄然道:「娃兒,但凡有其他路子,爺也不會帶你來這兒。來,拿著這些。」他把從楊阿婆那兒拿來的紙人兒遞給我,讓我揣進兜里;又給我一隻裝滿白米的瓷碗,喊我自己到木牌子附近走一遭,邊走邊往空中撒米。

我爺還教了我幾句唱詞,讓我撒米的時候反覆唱:「東方米糧,西方米糧,南方米糧,北方米糧,四大五方米糧。請到九天玄女、接魄童子,江家成娃速速來歸嗬!」

我爺再三囑咐,如果覺得兜里的紙人兒發沉,就要趕緊離開,那表示我的魂回來了;如果紙人兒沒動靜,反而感覺自己輕飄飄的,不辨方向,要立刻往地上吐痰,並把紙人兒撕掉。他會在不遠處點亮風燈,無論如何要在昏迷前趕到風燈那兒,否則就永遠回不來了。

我牢記在心,拎著米碗就往山岡子走。

沒走兩步,平地里忽地起了陣陰風,吹得我渾身發抖。

「東方米糧,西方米糧,南方米糧,北方米糧,四大五方米糧。請到九天玄女、接魄童子,江家成娃速速來歸嗬!」我唱得簡直比哭還難聽。

已近破曉,山岡子里卻依舊灰濛濛的,似乎還起了層薄薄的青霧,空氣陰冷潮濕。

我心裡害怕,加之原本就困,登時頭暈目眩,已然找不到我爺的位置。

「成娃兒……成娃兒……」腳邊忽然傳來各種鬼哭狼嚎的呼喚。

透過青霧,能看到周圍的木牌子下人頭攢動,如蜈蚣般,正慢慢從地里爬出來。

「成娃兒……成娃兒……」

我嚇得連忙捂耳閉眼。奈何那聲音竟似電鑽一般,毫無阻滯地直鑽耳內。

這時候,我明顯感覺有人在掐我的大腿。

是紙人兒!

我緊張起來,忽然有些左右為難:要說紙人兒沉吧,它依舊輕得跟羽毛似的,只不過好像活過來了,還掐了我一下;要說我不辨方向吧,除了有些眩暈外,腳下倒還挺穩當……我到底該怎麼做?是繼續等下去,還是馬上撕掉紙人兒離開?

「別出聲,跟我來。」前方的薄霧裡,忽然出現一個佝僂的人影。

我以為是我爺,心安不少,默默地跟了上去。才走了沒兩步,大腿似乎又被人掐了一下,火辣辣的疼。我「哎唷」一聲,定睛再看,身前的人影消失了,薄霧也散了,眼前赫然變得清晰起來,滿地的招魂幡隨著遠處林中的竹葉,在微明的天光中婆娑作響。

我見我爺大步向我走來,困意蔓延,再也堅持不住,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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撈陰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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