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
近半個月來,北京風日晴和。本來新年過後、春節未來最是嚴寒的時節;可是每天除了一早一晚,走在街上時間長了覺得有點凍耳朵之外,白天在陽光之下,竟有春天感覺。
日曆上已經寫著
「初五日立春」,沒有幾天就要過春節了。的確是殘冬將過,春天就要來了。
宋人黃庶有一首《探春》詩說得好:雪裡猶能醉落梅,好營杯具待春來。
東風便試新刀尺,萬葉千花一手裁。東南風吹面不寒,不久以前剛下過的一場大雪沒有幾天已經了無痕迹;看來
「萬葉千花」是可以計日而待了。春天就是幸福,就是希望;每一個嚴寒的冬天過去的時候,春天就給人們帶來了歡樂。
草就要綠了;花就要開了;冰就要化了,大雁就要從南方飛回來了。每一個中國人,尤其是中年以上的人,當他回憶起兒時,那最快樂的記憶總是屬於過舊曆年——春節的。
儘管我們的國家有這麼大,各地方的風俗不盡相同,但是沒有一個孩子在過春節時不是歡天喜地的。
我們的國家是一個色彩濃烈的國家,人們印象中的春節就是一片鮮紅的顏色;它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充滿喜氣:春聯是紅色的,燈籠是紅色的,蠟燭是紅色的,桌圍和地毯是紅色的,女人的裙子和戴著的頭花是紅色的,男人的瓜皮帽的結子是紅色的,孩子們穿的衣服是紅色的,鞭炮是紅色的,壓歲錢的紙包也是紅色的……從臘月初八那晚上吃臘八粥起,過年的氣氛就一天一天濃起來了。
到二十四送灶王上天,三十晚上接灶王下界,守歲,辭歲;過年,拜年;一直到十五過元宵節,孩子們有多麼長的一段時間都沉浸在幸福和歡笑之中啊!
在過去悠長的年代里,誰都知道,快樂和苦難是緊緊相連的,往往在快樂的底面就是苦難,大紅大綠的喜氣的後面就是漆黑一團的愁苦。
在我們走過來不久的這一段年月里,那悲哀多於喜慶的社會是不會教人容易忘記的。
不論是城市也罷,農村也罷,有幾家人家不是忍著淚、咬著牙度過這樣艱苦的日子的?
新年來了,當然要含笑去迎接它,然而:爆竹千聲歲又終,持燈討賬各西東……除夕晚上,討賬的人到處找人要賬,欠賬的人到處設法還賬或是藏到澡塘子等等地方去躲賬;而討賬的人大都又是欠了別人的賬去討了賬去還賬的,這樣緊張的欠債還債真是一場惡戰;因為一過午夜,就不許再討債了。
這不是法律,但卻是大家都要遵行的生活習慣;任憑虧欠再多,只要你逃過了除夕夜,就是明年再說了。
這叫:夜深不管渾閑事,檢點衣裳且過年。光緒三年(1877年)出版的《都門雜詠》中的這兩首
「竹枝詞」,內容是
「討賬」和
「搪賬」,說明了那時的社會現象。這樣的現象實際上又延長了很多的年頭,我至今還記得過去三十晚上債主盈門,家裡大人應付為難的光景;等到我也長大了之後,社會上的人情就變得更加澆薄,「午夜以後不許討債」的人情習慣沒有了。
春節過後的報紙上經常登得有
「年關難過,逼債致死」的新聞,在舊時嚴冬的新年新歲里,「恭喜」的聲音是掩不住哭聲的。
孩子們之所以幸福,就在於他們不必負起生活的擔子;他們自己就是擔子,只有被人挑而沒有挑人的義務。
我們在許多古舊的年畫里,在街頭巷尾都看見那樣愉快、那樣興奮,可又是那樣戰戰兢兢、掩著耳朵去點燃爆竹的孩子們。
我們小時候也大都有這樣地去放爆竹的經驗,可是誰知道大人們是用什麼心情來聽爆竹的響聲的。
貧窮人家,在過年時候也許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但是即使去要飯,也要湊錢去買一串或者哪怕是一個單頭的爆竹;全家老老小小圍在一起,像進行一個什麼典禮一般地隆重地把爆竹放掉;崩一下,崩掉窮氣;把窮神崩走,把財神接進來;今年過了,明年發財。
自然,明年還是不會發財的,但是明年還有明年啊。我們的舊社會裡是有那麼多的人只憑著這不可希冀的幻想討生活的。
他們說:「過年比過關還難!」那時候的春節的另一個名字是
「年關」。為什麼要講這些呢,為的是告訴比我們年輕的一代人知道,在過去的社會裡春節對於人們的意義。
那堆積在你們的爸爸、媽媽,以及祖父、祖母身上的生活的重債,曾經是世世代代也還不清,而是到了解放以後才真正地還清了的。
我們的國家過去一直是有幾千年歷史的農業國家,春節是農曆上最大的節氣。
春耕、夏鋤、秋收、冬藏,四季的辛苦換來年終歲首的休息。這個充滿著勞動的氣息的原始的古老的又是普遍為人喜愛的節日具有著豐富的生活魅力。
那燈籠、紅燭的光芒,那爆竹的聲響和劃過黑夜天空的流星焰火,將在這春節的夜晚里,把我們這樣美麗的祖國織染成彩色斑斕的神仙世界。
北京的春節自然有北京的顏色。譬如廠甸吧,這個最能代表北京春節特色的地方。
我剛剛看到琉璃廠的二希堂書店的掌柜,他對我說:「今年的廠甸可不比往年,去年廠甸擺了五百個攤子,今年增加到八百個了。我過去沒在廠甸擺過書攤,今年公私合營了,我得把最好的書都擺出來。您可千萬去逛逛。初一到十五,吃的、玩的,什麼都有,甭提有多熱鬧!」假如說:舊日的春節,歡笑之中夾著眼淚,那麼今天的春節就只有歡笑了。
也只有今天的春節,才會給中國人民真正的幸福。這才應了那句老話:普天同慶。
讓大人也和小孩子一塊兒盡情歡樂!1957年2月28日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