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 Fairy tale
這次的歐洲之旅沒有安排去丹麥的行程。不知為什麼,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覺得不去丹麥,就不算完整,就少了許多東西。後來又覺得不去也沒什麼,丹麥其實一直在我心裡,我不止一次地溫習過它的模樣,還有它的色彩。好像我小時候曾經在那裡住過,全世界的小孩子都是在那裡長大的,那裡珍藏了人類所有關於童年的記憶。其中也包括我的女兒,她在兩歲的時候就能給幼兒園的小朋友們背著講《白雪公主》,她一直把自己看成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朋友,是賣火柴小女孩的玩伴。總之我因為喜歡童話而喜歡丹麥。總之我從未如此喜歡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我知道,在奧登塞有一座紅頂的小房子,那是安徒生的故居。當年他坐在紅頂小房子里寫作的時候,我就等候在門外,他寫一頁,我看一頁,然後我講給女兒聽。這是我自己創作的童話。記得那天我坐的車開到荷蘭的時候,腳就開始發癢,真想一邁步,登上開往哥本哈根的火車,向北,再向北,直去丹麥。可是在荷蘭呆了兩天之後,車還是照舊地向南開了,開到比利時的布魯塞爾,開到市中心那個著名的大廣場。大廣場四周也有許多可看的東西,只不過那都是大人的書本,而不是孩子的童話。在大廣場附近,有一條名叫埃杜弗的小巷,隨著人流,我在巷口的小廣場上看見了那個叫於連的孩子。我知道他在這裡,給我的印象,他是一個故事,而不是童話。我總把他當成一個真人,就像中國的海娃或者劉文學,可以被反覆宣傳,卻不能讓人百讀不厭。可是就在我帶著一點點抵觸走向他的時候,我從鐵柵欄的空隙里,看見了正站在那裡撒尿的於連。他是一個孩子,可我沒想到他有這麼小,不是人長得小,而是雕塑家太想節省材料了,居然把一個保衛城市的英雄塑成一個小玩偶,居然就這樣一個小玩偶,被那麼粗重的鐵柵欄像國寶一樣給封鎖起來。我盯著他那頭山羊捲兒,朝上翹翹著的小鼻子,曲腿叉腰,光著屁股,腆個小肚皮,以男孩子特有的姿勢,旁若無人無休無止地撒尿的姿勢。儘管這個姿勢被無數的人無數次畫過寫過拍過,我還是想像不出他有這麼小,而且這麼小的一個孩子被那麼隆重地圍擋著。當我從柵欄的空隙里將鏡頭瞄向他的小身體,我發現,這是最好的一個角度,從這個角度看小於連,他已經不是真人的感覺,如果雕塑家當初給他在背後插上兩隻翅膀,他就不是人間的孩子,而是天使了。這一刻,我真的想給他插上兩隻翅膀,而且我相信他一定有過翅膀。小於連的故事有兩個版本。一個說法是,那天晚上,入侵的西班牙人決定撤離這個讓他們仇恨的城市,走之前,他們點燃了導火索,想將城市炸毀。因為是夜晚,沒有人知道這個陰謀。小於連光著屁股出來撒尿,看見了那根正在哧哧地噴射著火星的導火索,於是就將尿柱對準了它,把它澆滅了。也許他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許他是一個先知,早就識破了什麼。他沒有別的辦法,也無須用別的辦法,就用這一泡尿。小於連出來的時候太匆忙,把翅膀忘在了家裡,布魯塞爾人就以為他是這個小巷裡一個普通的孩子,一個名叫於連的孩子。另一個說法是,古時候有位脾氣很大的女神路經這個城市,看見一個小孩子朝著出殯的人群撒尿,女神勃然大怒,說他褻瀆了神明,於是就罰這個小孩子永遠不準穿衣裳,並天天撒尿不止。英雄或魔鬼,都是前人編造的故事,我寧可相信前一個。小於連不是被女神撞見的孩子,他就是女神的孩子,所以他不會那麼不懂規矩。如果小於連真的是被路過的女神所懲罰,他的臉上不會有那麼調皮的笑容。這是布魯塞爾說給我聽的童話。布魯塞爾有這一個童話就夠了,它不只是給孩子翻看的,也是給大人閱讀的。據說,不論哪一個國家的元首,只要他去布魯塞爾,他肯定記著給小於連帶一件小號碼的衣裳。不是為了讓他穿上,只是表達一種心意。我就想,這世界還有哪一個城市,能讓人為一個孩子如此傾情啊?這世界還有哪一個城市,以孩子作為自己永遠的徽章永遠的話題啊?只有布魯塞爾,永遠以一個孩子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