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 Bar
狄更斯酒吧,看樣子就很古怪,我在倫敦極少看見這種風格的建築。有一點中式,有一點英式,磚牆和瓦頂都呈黑色,木製的廊柱和圍欄也一樣,黑得難以分辨。它站立在那裡,像一塊在歲月里燒焦了的木炭,顏色永遠也變不過來了。那塊白色的牌子上,寫著狄更斯的名字。略顯潦草的字跡,在黑色的背景里格外醒目,像一面小小的旗幟。狄更斯當年曾經坐在這裡寫小說,而且與船工和礦工們坐在這裡喝酒談天,就給了酒吧主人以他名字命名的理由。在酒吧的旁邊,豎著幾隻布景樣的舊桅杆。曾經遠航過,如今卻不能再揚帆了,只是在做老倫敦的象徵。這裡是長青藤碼頭,泰晤士河上的水手當年就是從這裡上岸,然後走進酒吧。他們中有人也許就和狄更斯一起喝過酒,給狄更斯提供過素材。在桅杆附近,也許就有《大衛·科波菲爾》、《雙城記》、《老古玩店》里的場景。它們和酒吧是一樣的顏色,被倫敦上空的煤煙薰成濃黑。我站在酒吧門前的小廣場上,不想很快就走進去。此前我已經被感動過許多次。我在別處也看見過類似的情形,人們以各種保守的懷念方式,將作家、藝術家的名字或畫像,像胸針一樣別在城市的衣襟上。他們並不是生活在幾十年前,而是幾百年前。與他們不是夢裡相見,而只有在作品里相見,或者在博物館里相見。時間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過去了,以為會被遺忘,卻總有人將那些偉大的名字排列成隊,不但編輯在歷史的書頁里,還散布在街頭巷尾。而那些偉大人物的靈魂,似乎從來就沒有走開過,反而像一隻只潔白的蠟燭,照著現在的人,以及他們的生活。現在的人也似乎願意把自己夾雜在這樣的隊列里,既有仰仗的意思,更有一種自勵的精神。歐洲人臉上的表情總是很優雅,其實是尊重那些名字的結果。那些名字,就像一本教他們如何優雅的書。來這兒的人,大部分是倫敦市民,他們是這裡的常客。這裡安靜,樸素,還有一種古老的詩意。都說英國人保守,說他們喜歡在過去的時光里浸泡自己,或者讓自己去撫摸發黃了的歲月。一邊懷舊,一邊確認,正是這間酒吧的調子,也正符合英國人的心情。我直接上了二樓。吧台上只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在料理,他穿著白襯衫,系著藍圍裙,正給坐在吧台對面的幾個男人沽酒。這裡不像我想的那樣,沒有什麼特別,磚牆上掛了幾幅小油畫,木製的桌椅上,沒有遮蓋什麼布,也沒有擺什麼花瓶,光光亮亮的,擦得很乾凈,要什麼酒,說一聲就送來了,很是家常。因為想在這裡坐一會兒,我也要了杯啤酒,找了一個臨窗的位置。旁邊是一對中年夫妻,他們都不說話,各自喝著啤酒,在看當天的報紙,像坐在自家的客廳里,而不是酒吧。時間是下午,來喝酒的人不多,也就不顯得嘈雜。我使勁地想找到一個在電影里看見過的醉漢,或者年輕人的瘋狂之類,卻沒有一點痕迹。那種安靜,像上個世紀初的無聲片。我想,到了晚上,它總會熱鬧一下吧?咖啡館擺在街上,酒吧深藏在室內。咖啡館喝的是咖啡,酒吧喝的是酒。這就是我給它們分辨出的不同。歐洲人家裡的房子夠大了,廚房也夠大了。可他們呆在家裡的時間很少,吃東西也簡單。他們對吃要求得不高,更在乎喝。晚上是酒,早上是咖啡,手裡總要有一隻杯子。冰箱里一定還有幾桶橘子水。就這樣,回到家裡喝,出了門更要喝。所以街上到處都有喝東西的地方。狄更斯不會想到,當年他喝過酒的酒吧,100多年後,生意仍然這麼好。一個從東方來的女人,喜歡它的黑,喜歡它的氣味,竟然坐在他坐過的地方,喝了他喝過的酒。這世上有許多人讀過狄更斯的小說,讀過的人只要走到這裡,就會像我一樣走進來。酒吧的主人雖不是狄更斯,他的精神遺產,卻在這裡占著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