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陰差
天亮后,我和老謝跑了大半天,遇到不少零星的殘兵,我們便隨著他們一起走。
走著的路上不時有騎著馬的長官跑過,告訴我們前面有收容站,讓我們往那裡去,接受下一次整編。
日本人的飛機從我們頭頂盤旋過兩次,機炮掃過,人群中便躺下好幾十個。被打死的省心了,沒死的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嚎哭,沒有人去管甚至去看他們,在這條路上,只要躺下站不起來,就只有等死。
我和老謝相互拉扯著,終於在下午跑到了設在小鎮上的收容站,接受下一次整編。
說是收容站,其實就是在鎮上支個攤子,登記集合過來的殘兵,帳篷床鋪有限,連住的地方都解決不了,幸好天不太冷,我們可以找地方湊合。晚飯一人一個小窩頭加二兩糙米飯,配一碗清水樣的青菜湯,我和老謝坐在一個背風比較乾淨的牆根處坐下便開始狼吞虎咽,說實話,這點兒東西根本就不夠塞牙縫的,只是勉強哄哄肚子能睡下罷了。
八里哥?是你么?聽到有人叫我,我停下了拔飯,抬頭看看,前面站著個穿著乾淨整齊軍裝的清瘦的青年,手上抱著一堆髒兮兮的繃帶,正看著我。
秀才?我抬頭看看他,你是秀才?
是我,你今天剛到的這裡嗎?秀才打量了如同叫花子般的我和老謝幾眼,說:你們今晚沒地方落腳吧,快跟我來,我這邊兒還有咱們好幾多人呢。
秀才顯得很開心,把手上的臟繃帶放在一邊,就拉著我和老謝往一座民居走去。
那是一座氣派的大院,雖然有些破舊,不過依稀可以看出以前的輝煌,裡面早已搬空,沒了原居民,各個房間里滿滿當當擠的全是當兵的。
來到一間不大的廂房裡,裡面支滿了門板和床板,在這裡見到了不少熟面孔,大家一看我回來了,紛紛跑上來噓寒問暖,老何還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來一把炒豆花生給我們接風。
看著眼前倖存下的這些熟面孔,想想死去的叔叔和兄弟,我的鼻子莫名發酸,眼淚不爭氣的就流了下來。老何拉著我的手說:沒事兒,沒事兒,活著就好。
一番詢問才知道,自從上海一戰,團長阻敵犧牲,大部隊後撤,他們就跟著部隊往後撤了,沒有參加第二次阻擊,而我卻參加了重組,這樣我們便分開了。漸漸夜色沉沉,加之心乏體累,我們幾個人打好地鋪,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第二天天色不好,中午便陰了,雲伴風來,烏壓壓的一大片雲彩飄過來,收容站的長官便讓我們收拾各種物資,防備下雨。
到了天黑,電閃雷鳴,雨果然下了起來。
天上的雷聲震耳欲聾,一個接一個的滾過,就像在頭頂炸開一般,這氣天涼爽,大家早早的熄了燈準備睡覺,誰知這時上峰的命令傳來:日軍再度發起了猛烈進攻,已經突破了前方的防線,後方部隊迅速後撤至崑山一帶備戰。
我們只得迅速爬起來收拾東西冒雨後撤,由於缺少雨具車輛,傷兵又多,只能是輕傷員隨部隊後撤,重傷員和一部分人留守原地,雨停了再走。
老何去找劉瞎子要來一匹驢,把東西收拾了收拾裝在一輛板車上,又拿氈布在上面搭了個簡易棚子,便讓我和兩個傷員坐了上去,他自己戴個大斗笠在後面跟著走。
雨越下越大,地下泥濘不堪,很難走,我便跳下來和老何一起推車,老何嘆口氣,說:唉,小錢,你說這雨下的,好不好?
好個啥,咱們這麼可遭了罪了,老天爺害苦了咱們。我悶悶的說道。
要我說啊,這雨下的好,咱這淋淋雨算啥啊,可死去的那些兄弟沒人收屍,老天爺不忍心看著他們滿身血污暴屍荒野,下場雨沖沖,替他們也收屍埋骨。老何道,唉,只是不知道我那兒子有沒有人收屍,不知道埋骨何處啊。說著,老何重重嘆了口氣。
我看看在雨中彎腰推車的老何,一時語塞,半晌,說:老何,凡事兒往好處想,你兒子不一定就捐軀了。
小錢,你不用寬慰我,北方來人說了,他們部隊寧死不屈最後全軍覆沒,好,沒一個孬種!好啊!老何嘆道,聲音微微發顫,隱隱有了哭腔。
車終於又上了好路,我便招呼老何一起跳坐在車上。
我們走的快,慢慢的人越甩越多,我們在荒郊野地里孤零零的走著,沒有燈,只有借著閃電的光才能辨認下方向路途。
雨漸漸的沒那麼猛烈了,我們四個擠坐在車上,沒人說話,老何說:小錢,困不?說著從腰裡摸出半包香煙,掏出幾支發給我們道:黑燈瞎火的,咱倆囫圇人別睡,抽顆煙提提神。兩個傷兵不抽,最後只有我和老何便抽了起來。
夜幕中雨聲嘩嘩作響,只有兩個煙頭髮出紅紅的光亮。
突然,車走在一個岔口處停了,驢哇哇的叫了起來,不停的搖頭擺尾,顯得很狂躁不安。
老何戴上大斗笠下車說:怎麼回事兒?我看看,你們不要動,小錢,照顧好兩個傷員。
說著,老何掐滅了尚未抽完的煙頭,準備去拉驢,忽然,他低聲說道:小錢,快下來,你看前面!
我馬上把一個破床單蓋住兩個傷員,並囑咐他們千萬不要動,然後翻身下車,把煙頭扔在地上,冒著雨跑到老何那裡問:怎麼了?
看前面!老何頭也不回的說道。
只見前面分叉的一條路上遠遠的亮著幾盞綠油油的燈悄無聲息的向我們這邊飄了過來。
糟糕!該不會是日本人吧?我驚叫道。
和日本人交手幾次,我已經有些膽怯了。
不應該,日本人還沒打過來呢!老何低聲說道,快把驢車拉走先避一避!
我倆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使勁拉著受驚的驢往旁邊的岔路口裡躲進去,我和老何也躲起來在旁邊以備不測,不一會兒,那幾盞綠燈越來越近,等到了眼前,發現那竟是幾盞燈籠。
提著燈籠的是幾個穿著長袍馬褂,戴瓜皮小帽的人,手裡拿著哭喪棒,灰白的臉色在綠燈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可怖,一雙只有眼白的眼睛毫無生氣,黑色的嘴唇更是顯得十分突兀詭異,提著燈籠的黑色的手指甲幾乎一指多長,它們幾乎是飄過來,雨點打在它們身上,衣服卻一點兒也不濕,有一個手上還拖著一條鐵鏈,鐵鏈上還綁著兩個衣衫佝僂面黃肌瘦的小孩兒,當它們走到岔路口時,都停住不再前行,而是在原地徘徊,並不住的交頭接耳,我緊張到了極點,老何的聲音壓的極低:是鬼差!別動,不然被發現了就被它們帶走了,別看!
說完,老何慢慢的摁著我的頭,我倆一起趴在地上,老何摁著我,臉都快趴在泥里了,我們就那麼在雨中一直趴著,又過了好一陣子,聽不到什麼動靜了,我們悄悄抬起頭,岔路口什麼都沒有了。
我們暗自鬆口氣,迅速爬起來,趕車逃離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