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割裂的子宮(11)
他卻說,「你很美,你知道嗎?」
這時,窗外滑過一束銀白色的光柱,倏忽又不見了,而我身上所有的防備或抗拒都不復存在了……在我,你是一潭秋,一潭深秋。
落葉飄滿,還有枝枝丫丫的梔子花開著。
在你,我只能是一隻孤雁,從你這裡經過,帶著負傷的翅膀和滴血的心。
你對我說,休息一下吧。
然後,用你散發著馨香的湖水為我洗滌化膿的傷口,輕輕地,悄悄地,使我舒展在湖面。
未曾防備,淚水滴落,濺起層層漣漪。
我累了,累得麻木,長發飄於湖面。
我很困惑,怎麼不見歲月的摺痕呢?難道歲月僅僅是一場夢魘?我所經歷的,我所刻骨銘心的,我所盼望的,我愛的……真的未曾發生過嗎?那麼,我的傷痛、我的哀愁、我恨的……都未曾存在過?你伸給我一隻手,一枝花,一滴水的湖泊,究竟想給我什麼啟示呢?我終究不能忘記天空。
我曾用血畫出過一道彩虹,彩虹雖然不見了,但天空還在。
我不知從何思起,從何思落。
衣袖之間,卻挽了你的花香,很綿長。
1995年12月10日晴割裂的子宮即使是用一種比喻的方法也完全不能說明白的東西,那就是生孩子。
除非你自己生一回孩子,否則你永遠也不可能明白。
我從痛苦的經驗中獲得了這樣一條最基本的知識,人所共知的知識。
我們的老祖先就是靠著獲取這麼簡單的知識延續至今的。
人類最偉大的創造莫過於此。
假設當初,我們的祖先沒有向女媧索要這項能力,這世界也不會有男女之分。
沒有男女之分,人就不用那麼辛苦地造小人兒了。
女媧狡黠地推卸掉了本該她做的工作。
這工作,對於她來說,是藝術,是手工藝術,而對於人來說,是殘忍的形體藝術,而且是由女人單獨來完成的。
在產房裡,王昊攥著我的手,給我講關公刮骨療毒的事兒,而這時,我額頭上的汗珠子都快流成河了。
我想對他說,你別講了,一點兒也不好笑,他疼他的,我疼我的,他是英雄,我是懦夫,他又沒生過孩子,他怎麼就知道生孩子會比刮骨療毒更輕鬆呢?況且,這原本就是兩不相干的事兒嘛,扯什麼扯?但我實在沒力氣說。
我緊抓著床幫的手很想伸出去捂住他的嘴,但,這是支撐我可以繼續忍受疼痛的手,我騰不出來,我沒有第三隻手。
我除了可以咧著嘴「啊啊」
地吶喊,其他的,我什麼都做不了。
他不主動到我腳邊去,我也根本踹不到他。
唉!
在這幅行為藝術作品中,男人是觀賞者,女人是創造者,作品完成之後,男人是享用者,女人是保護者。
總之,創造是要付出代價的,有時候是血的代價。
創造者只享用創造的過程,鬼才知道是不是享用!
結果卻一定由別人享用。
這就是我的想法。
當然,如果我錯了,我十分樂意糾正,但你最好先拿出論據來證明我是錯的。
他一臉無辜的無奈,好像在向我辯白,這一切並不是他造成的。
謝天謝地,這一切都是與他無關的!
就像站在布達拉宮高大牆壁的陰影里,一個不信佛的人,內心受著強大振蕩波的衝擊,卻反而更加不知所措。
我發現他站在迷霧中,頭頂飛過一隻禿鷲,但他是看不到的了。
我扭曲的身體以及絕望的眼神一定讓他想到了什麼,是淫蕩?還是邪惡?反正,眼前的一切都讓他震驚。
他的眼中流露出恐懼,對死亡,也是對生命本身的恐懼讓他抓緊了我的手,就像我的手抓著床幫期待救贖一樣。
我看見浸透了血的紗布,或者是海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子宮被割裂了。
叮叮噹噹的金屬在我的身體里游刃自如,我就像一條砧板上的魚,或者是實驗室里的屍體,一群白衣天使正在做人體解剖,研究著我的骨架結構。
無論哪裡的背景都是一樣的白色。
天空,這時候是完全看不到的,那麼,我就是在地獄里了,地獄某處的一個封閉的白色小盒子里。
我再也意識不到時間,那曾經像河水一樣流淌在我指尖的風一樣動聽的東西,這一刻和我一起被困在這塊白色的沼澤地,想動也動不了了。
我看見許多人正在盡情歡樂,就像皮影一樣在屋頂上晃動著,每個人頭上帶著一頂金盞花的花冠,花粉不斷地從花冠上掉落下來,以致迷了我的雙眼,讓我看不清任何東西了。
後來,我恍惚看見一座巨大的石冢,石冢上有一塊用漢白玉雕琢的墓碑,白色的天空傾斜下來變成了灰色。
於是,我又看見了那輪白色的月亮和月亮旁那顆白色的星星。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們給我看那個孩子。
滿頭的皺紋,不成比例的身子,我笑了。
他長得真的很可笑。
看見我笑,他居然也笑了,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就像根本沒長眼睛似的。
我想不出他為什麼要笑,然後我看見王昊也在笑,也沒了眼睛似的,只有一排黝黑濃密的睫毛,像那種會眨眼睛的洋娃娃,讓她一躺下來,她就會閉眼睛,就像沉浸在遐想之中的**的女人。
而我,就像一隻生病的蝴蝶,等待死亡之後重生。
或許就在同一張床上,多年以前,我也躺在這裡,等待出生。
我只是這麼躺著,好像什麼也沒做,但什麼事兒都發生了,全都發生了。
自從我那可憐的母親把我帶到這張床上開始,一切都變得有可能了。
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全都發生了。
現在,我感覺自己就像太空中的飄浮物,或者,在別人眼裡,還是某個星座。
就這麼,我在太空里飄浮著,無所謂形狀,無所謂密度,無所謂軌道地飄浮著。
好像我也沒有可能不飄浮著。
在宇宙的另一端,有一顆星隕落了。
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人們眼皮子底下發生的,卻沒有人發現。
我了解這一切,因為這一切是我創造的。
在二十五年前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創造一顆新的星,取代該隕落的那一顆。
我創造的星當然應該懸挂在我的天空,日日夜夜為我明亮著!
當然只是當然,但,怎麼可能呢?是星,就應該屬於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