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張氏抬手拍她腦門一下,「去,快回吧,待會兒你爹回來又得拉著你說個沒完。」
楊妡親昵地在她肩頭靠了靠,「可我還是最親娘,以後也最孝順娘。」說罷,又笑一笑,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一晚上,楊妡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瞪大了眼睛看著頭頂的帳簾。
窗欞映著月光呈現出銀白的亮色,窗下的月季花已經坐了花骨朵,散發出幽幽清香。
想起楊峰說的話,楊妡長長嘆了口氣,廚房裡每天備好的飯、針線房每季裁製的新衣,還有自己平常用的首飾、穿過的小衣,真存心算計,可動手腳的地方太多了。
遠遠地,聽著街上的梆子聲響了一遍又一遍,楊妡才迷迷糊糊地闔上眼。
似睡非睡中,聽到有腳步聲漸行漸近,又好似有輕淺的呼吸在耳邊響起,楊妡一個激靈坐起來,就聽楊姵的驚呼聲——
「一驚一乍的,嚇死我了。」
楊妡氣道:「你才嚇人呢,睡得好好的在我耳朵邊喘氣……什麽時辰了?」
楊姵回答,「差一刻卯正。」
「這麽早過來干麽?」楊妡萎靡不振地說:「老夫人那邊又不晨讀,我昨天一晚上沒睡,還想睡。」
楊姵打著呵欠道:「我也沒睡好,作了一晚上噩夢,嚇得我天剛亮就過來看看你。」
楊妡轉頭仔細打量下楊姵,果見她神情萎頓,眼底還有些紅,看著像是哭過,便關切地問:「作了什麽夢?」
楊姵猶豫著不想說,默了默才低聲道:「我夢見你死了,好幾個夢都是……下大雪的時候你的院子突然起了火;咱們在安國公府看射箭,突然有支箭射到了你身上;還有咱們去護國寺後山,走著走著你不知怎麽就滾了下去……」
楊妡聽得毛骨悚然,只覺得後背心陣陣發冷。
「我娘說夢都是反的,你別擔心,我就是突然嚇了一跳才匆匆忙忙過來的。」楊姵見她臉色不好,連聲安慰,又笑道:「我還夢見你跟魏家三表哥成親呢,人家喜服上都綉鴛鴦,他卻綉了對大雁,你上花轎時沒怎麽哭,可你身邊的丫鬟哭得厲害。」
楊妡強壓下心裡的驚懼,笑了笑,「我才不會當真,活得好好的,哪會那麽容易死,而且我命相貴重,我得活到八十八,重孫子都娶了媳婦,一大家人跪在我面前給我賀壽,到時候你可得送點好禮給我,尋常壽禮我不收。」
「只要我活著肯定送最好的禮。」楊姵咯咯直笑,掩嘴打了個呵欠,「你還睡不睡了,要是睡,我也一起躺會兒。」
「你到裡面去。」楊妡將身子往外挪了挪。
「我睡外面。」楊姵脫下外衫,只穿了中衣鑽進被窩,無限懷念地說:「好幾年沒跟你一起睡了,以前我睡覺總把你踢下床,你別趁機報復。」
「我才不像你,不老實。」楊妡探身合攏帳簾,輕聲道:「睡吧。」
沒多久,就聽到楊姵傳來悠長而均勻的呼吸聲。
楊妡卻驟然沒了睡意,楊姵的話像走馬燈般在耳邊迴旋,那些事情,她都曾經歷或者聽說話過——院子著火是她親眼所見,而前世她死於竹箭穿身;從山崖上跌落,則是原主小姑娘經歷的事,也就是那天,她進到了這副身體。
至於魏珞身上大紅色綉著大雁的喜服,她在夢裡清清楚楚地看見過。
大紅喜服、面目不清的丫鬟、擺著酒壺的桌子……原本以為已經忘記的夢境,突然又無比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還有蒙著蓋頭的女子,瑟縮在床腳,先是哀哀地懇求,再是驚懼的叫喊,然後桌上酒壺酒盅都被掀翻在地,碎瓷片濺上她的手,扎出點點血痕。
那痛是如此的真切,好像就置身於那間大紅色的喜房。
楊妡驚詫不已,側頭去看,發現楊姵身體抽搐好似又被魘住了,而她的手緊緊扣在自己手上,指甲掐進肉里,顯出三個月牙形的掐痕。
楊妡輕輕挪開楊姵的手,替她掩好被子,翻個身,也合了眼。
這一次倒是睡得沉,直睡到正午才醒。
青菱邊伺候兩人洗臉邊道:「早起就沒吃,再不起就連午飯也錯過了。大夫人來瞧過一回,太太也來過一回,說要往護國寺尋些符紙四處燒燒,如今天暖了,園子里花神娘娘開始活動了,吩咐姑娘們夜裡少出去走動,免得衝撞花神娘娘。」
楊妡笑道:「伯母怎麽知道阿姵在這裡?」
松枝在旁邊回,「清惠長公主派人送帖子來,端午節在北海有龍舟賽,長公主包了酒樓雅間,請姑娘們去看賽龍舟。原本夫人想請姑娘見見來人,沒想到在這邊睡了,就沒讓叫醒姑娘。」
「哎呀,這可糟了。」楊姵懊惱道:「說不定長公主以為我素日都睡到日上三竿呢。」
楊妡笑道:「不用擔心,伯母肯定會圓過去,不會讓你在長公主跟前丟人。」說著又問松枝,「府里姑娘都去嗎,不知長公主還請了誰?」
「咱府里是二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其他就請了淮南侯李家和王家,好像都只請了嫡出姑娘。」
聽說王家女兒多,單是嫡出就五六個,加上庶女得十二三人,跟安國公蔡家差不多。與其嫡庶紛雜不清,真不如只請嫡女還清靜些。
楊妡點點頭,笑著打趣楊姵,「這次是跟著你沾光,能佔個好位置看。」
楊姵紅著臉瞪她一眼,「你再說?你再說,我就把我作的那個夢告訴嬸娘。」話出口已覺得不妥,悄聲道:「三表哥是庶子,你們倆是不可能的,我怎麽夢到你們?」
楊妡板起臉佯怒,「不許再提了,羞不羞?作夢夢見成親,是不是你自己想嫁了?」
楊姵連忙捂住她的嘴。
兩人說說笑笑著用過午飯,楊姵自回晴照閣去,楊妡則獨自在西次間的書房裡發獃。
午後微風吹動窗前翠竹,竹影婆娑,竹聲沙沙,竹身上有藤蘿攀附,細細地伸展著絲蔓,楊妡開了窗,讓風徐徐吹進,帶著月季花的清香。
昨夜她就想過,能阻止毛氏及魏璟打她主意的最好方法就是儘快地定下一門親事,可不管錢氏還是張氏,都將心思用在幾個年長的姑娘上,誰都不曾正經八百地帶她相看過,倉促間,她上哪裡找個人訂親?再者,與其找個完全陌生的人,還不如——魏珞。
雖然兩人身分上有差距,可只要她願意,還是有法子嫁給他,只是想起夢裡的情形,再思及張氏的態度,楊妡頓時猶豫起來。
而且,打從上次在三舅公門前見過,這一晃又是兩三個月沒見到他的人了,府里也沒人提到過他。
自打定端午節去北海看龍舟,魏氏與錢氏又開始忙碌起來,吩咐針線房給楊娥與楊妡各縫了兩身新衣,添置了兩套頭面,因為楊姵的生辰就在端午之後沒幾天,所以格外多了兩身衣裳。
楊娥對於能跟清惠長公主近距離接觸頗為期待,不願在端午之前多生瓜葛,倒也安分守己,每天除了日常的女紅之外,還背誦了不少關於端午的詩詞佳句,準備在長公主面前一展才學。
楊妡卻是提心弔膽小心翼翼的,除去二房院子基本上不去別的地方,天天窩在晴空閣和齊楚一道綉五毒香囊,打五彩絡子。
轉眼就到了端午節,三位姑娘各自打扮齊整往松鶴院跟魏氏道別,幾人都穿著針線房新裁的衣裳,料子是上好的緙絲,式樣也是蘇州那邊剛傳過來的。
楊娥跟以前一樣,頭上戴了好幾樣金飾,端莊大方;楊姵戴了對宮紗堆成的絹花,活潑開朗;楊妡則戴著珍珠花冠,嬌俏可愛。
魏氏打眼一看,楊妡今天表現不錯,並沒有特意搶兩位姊姊的風頭,笑著點點頭,囑咐楊娥,「今天出門非同以往,清惠長公主頭一次下帖子,你是個大的,好好照顧管束兩位妹妹。」又告誡楊妡,「要聽姊姊的話,切莫招惹是非,長公主問話要想清楚再回答。」
楊妡清脆地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