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楊妡低眉順目地跪著,內心儘是不滿,分明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她根本不想當這個十歲小姑娘,她要跟薛夢梧成親,做他明媒正娶的娘子……她熬了十年、盼了十年,眼看夢想就要成真,突如其來一切卻成了空。
這會兒薛夢梧還不知會怎樣傷心呢?
想起他,楊妡就落了淚,淚珠如雨,簌簌地順著臉頰往下淌,悄悄消失在杏子紅的比甲上,雖不聞哀聲,可她真切的悲傷誰都看得出來。
張氏有些不忍,別管軀殼裡的是什麽,面前這皮相卻是實打實從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是自己捧在手心好不容易養大的。
楊妡從小身子弱,會吃飯開始就沒斷過葯,近兩年漸漸長大了,身體才強壯了些。
三天前,她帶著女兒去田莊玩,結果女兒失足從山坡上滾了下來,在場的農戶都說已經斷了氣兒,肯定是不行了,要她準備後事。
她不信,抱著女兒冰冷的身體在菩薩像前跪了一夜,第二天女兒就醒了。
郎中瞧過說毫髮無損,回府後她又請太醫過府給女兒診了脈,也說女兒身體康健得很。這是她求著菩薩從鬼門關拖回來的閨女,怎麽軀殼裡的靈魂就換成別人了?而且這事太匪夷所思,說出去誰會相信?
昨天聽青菱提起女兒不對勁的時候,她沒怎麽當回事,覺得死裡逃生,行為反常也是可能的,但再怎麽反常,十歲的小姑娘身上也不可能有方才的那種媚態……她只有剛成親頭一個月,在房裡跟楊遠橋說話才會那樣。
張氏強壓著的火氣又騰騰往外冒,她微合雙目,深吸口氣,默默地想著,追根究底不是辦法,不管她是誰,只要佔著妡兒的身體一天,妡兒就沒法回來,當務之急是把她靈魂趕出去,然後再想法找妡兒回來。
思及此,張氏伸手拉起楊妡,「別哭了,哭壞了身子也是我閨女受罪……我不管你是成心還是無意,總之我不能眼看著你假冒我閨女。廣濟寺有位方元大師,佛法精深,能看古今通鬼神,明兒一早咱們就去請他看看,最好能有個法子,讓你回去你自己那邊,我等我閨女回來。」
楊妡猛地抬頭,要真能各回各身那再好不過,即便她活不長久,至少能回去看一眼薛夢梧,或者還能知道三天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就怕她離開這身軀,卻又回不到原來的地方,成為孤魂野鬼……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她不過是個十歲孩童,張氏是她嫡母,她根本無法干涉張氏的決定。
楊妡靜默地起身,低低應道:「好。」
張氏又叮囑道:「這事你知我知,不可外傳,傳出去對你也沒什麽好處。」
楊妡豈不知其中干係重大,謹慎地點了點頭。
經過這番鬧騰,兩人都沒有心思再吃飯,張氏喚人進來將飯菜撤了,話中有話地對楊妡道:「既是夜裡沒睡好,就待在屋裡歇歇,或者看會兒書寫會兒字,只別出去亂跑,免得傷神,實在悶了,跟丫鬟們翻花繩、跳百索都成。」
這是怕她見到別人,一不小心說錯話、做錯事。
楊妡心知肚明,她這兩天沒有四處走動正是因此原因,畢竟這座府邸於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想想真是不可思議,她怎麽就糊裡糊塗地變成了楊妡?
而且,她活著的時候是天啟十二年,可昨天她試探著問青菱,發現現在才是天啟二年,足足差了十年。
天啟二年,她十五歲,剛剛開始接客。
那天是八月十六,剛過完中秋節,月亮像銀盤似的,明晃晃地掛在天邊。
廳堂里,長案上擺放的各式銀錠子也明晃晃的。
她與另外兩個同天開苞的姑娘一併躲在帳簾後面,偷看那些即將成為她們恩客的公子、少爺。
伺候她的青兒悄聲問:「姑娘看中了哪個?」
相比其他妓館,杏花樓的老鴇算是開明,會讓她們自己挑個順眼的人來完成這頭一夜。
她一眼看到了穿鴉青色長衫的薛夢梧,其他人或圍著老鴇,或摟著其餘姊妹說笑,唯獨他手執檀香扇,唇角噙一抹淺笑,靜靜地站在角落裡,意態安閑,從容篤定。
她喜歡這樣斯文淡定的人,就好像凡事都在他手心裡掌控著一樣。
不出所料,他果真進了她的房。
跟平常人嫁娶一樣,老鴇準備了紅燭,置辦了酒菜,在旁邊說了成套的吉祥話。
她既緊張又害羞,低著頭不敢開口,就聽他柔聲道——
「你別怕,我會好生待你,不教你後悔選了我。」
說著,他吹了紅燭,卻把窗帘拉開,如水的月光透過輕薄的綃紗傾瀉進來,他佇立窗邊,取過洞簫低低柔柔地吹了一曲《相思引》。
都說「月下觀君子,燈下瞧美人」,他沐浴在月色里,清俊淡雅、氣度高華,猶如畫中人,她看迷了眼,聽迷了心,完完全全在他修長靈活的指間沉醉……
整整十年,她只接過薛夢梧這一個客人,與他享盡魚水之歡。
薛夢梧待她也是如珠似寶,教她作畫、提點她琴藝,每每譜成新曲,第一個唱的就是她。
想起往事,楊妡悵惘地嘆了口氣,隨即又苦笑不已。
她現在佔用的是小姑娘的身體,十歲孩童正值天真爛漫,怎會發出這樣的感嘆?好在丫鬟們都被打發出去了,屋裡並沒有旁人。
她懨懨地走到書案旁,胡亂翻了翻,案上除了女四書之外,就是《孝經》、《心經》並幾本顏真卿的字帖,連杜子美或者王摩詰的詩作都沒有,更別提柳三變和周美成的詞。
鋪開的宣紙上有原主小姑娘抄的半本《孝經》,字倒是不錯,結字方中見圓,架構整密沉穩,美中不足就是力道不足,運筆略有凝滯。
杏花樓的老鴇也曾給幾位有才氣的姑娘請過夫子教授琴棋書畫,她先前臨趙孟頫的字帖,跟了薛夢梧之後改習柳體字,所以字跡雖有柳體的奇駿挺秀,但到底流於柔媚,不若小姑娘寫得端莊大氣。
看來,她跟原主小姑娘不管是口味,還是習性差別都頗大,即便沒有今天的酥酪之事,時日一久也不免被人看穿了去。
楊妡心中微動,研了墨,正提筆要仿小姑娘的筆跡寫幾個字,突然聽到院子里傳來嘰嘰喳喳的嬉笑聲——
「為什麽不讓見?難道五妹妹還在躲懶沒起來,或者是說我不該來?」
接著是青菱的賠笑聲,「奴婢不敢,是太太早先吩咐讓姑娘好生歇著……」
「你放心,我進去看一眼,要是五妹妹睡著,我轉身就走,絕不會擾了她。」
之後腳步聲漸近,湖水藍的棉布門帘被撩起,青菱探身進來笑道——
「四姑娘過來了。」
緊接著自她身後轉出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姑娘來,看個頭跟楊妡差不多高,臉蛋微圓,腮邊兩個梨渦,長得一副喜慶相,就是皮膚略有些黑,不似楊妡這麽白凈,尤其穿著鵝黃色的比甲更讓她顯得膚色暗沉。
這人正是四姑娘楊姵。
楊姵大剌剌地走到案前道:「剛看到桂嬤嬤送周太醫出門,我猜想你必定醒著,既然身子還沒利索,巴巴地抄經干什麽?」
楊妡還沒想好該如何回答,楊姵接著又問:「太醫怎麽說,到底是什麽病症?」
張氏走後不久,張氏身邊的桂嬤嬤就領著周太醫來了,太醫說她是驚悸不寧、氣短神疲。
這話倒不錯,楊妡來到這陌生之處,寢食不安,既記掛著先前與薛夢梧的相約,又害怕露出馬腳被人當成妖怪沉塘。
此時,她便原樣說給楊姵聽,「……那天受驚沒緩過神來,太醫留了幾粒現成的丸藥讓我每天睡前服用一粒,另外喝菊花茶也能安神定心。」
「我就說吧,你是再不會躲懶的人,六妹妹偏生說你昨天還在花園玩鬧,也不知受了誰的挑唆。」楊姵沒好氣地說,語氣很是不平,想來楊姵跟原主小姑娘的關係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