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出來的私塾學生
「這孩子聰明過人,千萬不要讓他輟學呀!」連外號「陳扒皮」的私塾老師也對王芸生寄以厚望,但交不起昂貴學費的他還是圓不了進南開中學的夢。據王芸生自己回憶:「我從能記事時起,父親便教我認方塊字,故在未入私塾以前已能認識幾百個單字,但於寫字則毫無訓練,大概還不滿六歲吧,被送入我族伯的學塾里讀書。我這位族伯不僅教書,且會治病。我揣想他的學問並不怎樣精深,醫道恐怕也不怎麼高明。」可是這位族伯「認真起來,教書時不顧死活地打學生,治病時也是咬牙發狠地收拾病人。事隔三十年,想起他打人時那份狠勁兒,我背上還覺得**辣地作疼;再想起那時看他把四五寸長的銅針扎進病人的肚子里的情景,我的神經還在震動。不滿六歲的孩子,人又生得那麼弱小,進私塾時還需要人抱上凳子,才能念『趙錢孫李』。就在入學的第一天,族伯教我寫字,描寫『上大人』的紅模子。我剛一動筆,筆尖剛剛接觸紙面,不料,背後藤條竹板像疾風暴雨似的飛來。我挨了一頓臭打,事後才知道是我用左手提筆。這是我第一次挨先生的打。」他繼續回憶道:「凡事不可破例,此例既開,則此後打人與挨打便成為先生與學生間的當然本分了。還記得有一次背不過書來,同學們都放學回家吃午飯去了,族伯把我一個人留在塾里,叫我跪在院中的毒太陽底下,頭上頂著一塊磚頭,手上托著一本書,磚頭不許掉落,書還得念,念熟了背對了才許回家。我這個幼稚生,渾身浴在火里,兩膝跪得生疼,腦袋壓得不能動,淚水把眼睛封住,辨不清書本上的字,還流到嘴邊,模糊了讀書的聲音。這樣,書沒法子念熟,族伯則若無其事地吃了飯打盹兒。同學們把這消息傳到家裡,母親由村東趕到村西,到塾中來求情。總算族伯還講人情,准許了母親的請求,下了特赦令。當我用淚眼去望母親時,母親的眼淚也滾下了。」(1937年7月寫於上海,原載《宇宙風》雜誌第54期,題為《一個挨打受罰的幼稚生》)這位被王芸生稱為鍾伯父,別名「懵二大爺」的先生,只過了兩三個月就病故了。事過三十年,他在同一篇文章里感嘆道:「感謝上帝!我的幼稚生的生活只過了兩三個月,族伯便一命嗚呼了!因此使小孩子長了一點知識,便是會治病的人竟不能治自己的病;同時也給我的性情一個壞影響,便是對打我罵我之人的死並不悲傷。」不得已,當父親的只好讓他轉學,轉到外號叫「鴿子王」的王先生的塾館讀書。這位王先生不太愛管學生,只愛放鴿子。連王芸生的父母都看得出來,孩子在那裡讀書不會有大長進。後來,他們又打聽到老家房后開了一個業館。那裡有位叫陳楚珍的老師,教書認真,學生長進也大。雖然收的學費高,父母親仍決定找陳老師。陳老師收學費決不馬虎,每年三塊錢,端午節一塊錢,中秋節一塊錢,春節一塊錢,不得拖欠。王芸生的母親就像過鬼門關一樣,為這幾塊錢四處奔走,求財借當。王芸生自己說:「每到繳學費時,母親便四處奔走,然後把借來的『當』交我送進當鋪,當鋪的櫃檯高,我人矮小,踮起腳來才能把那個小包袱遞到探出身子來接的掌柜手裡,挑剔半天,才從櫃檯里扔出錢來,只要夠上一塊現大洋,我就趕快撿起來,高高興興地交給母親繳學費去了。」陳老師也有個外號叫「陳扒皮」,他是以打起學生像「扒皮」一樣狠而得名的。但這位老師教起書來卻很認真。自從上了陳老師的塾堂,王芸生更加發奮努力,天不亮便去上學,點燈后才放學回家,成為全班五十人中第一名優秀學生。陳老師很喜歡他,甚至把書房的鑰匙都交給他掌管。他每天第一個來打開書房門,最後一個關上書房門離去。一天,陳老師進門脫去大褂,學生照例依次一個個上前背書,輪到王芸生時,那天不知出於什麼緣故怎麼也背不好,他急得趴在桌子上放聲痛哭,沒想到老師非但沒有打他罵他,相反還安慰他說:「王德鵬啊,你今天是腦筋彆扭住了,我相信你不會偷懶的。你出去散散心,玩一會兒,回來就好了。」就這樣,他成為「陳扒皮」手下唯一從未挨過打的優秀生。三年後,陳老師認為把自己所有的本領,如對對子、寫八股文章、作詩都教給這位學生了。甚至他還認為,這位學生賦詩作文的本領已經超越了他。於是,他又請了位姓胡的先生教他珠算。很快,他又把加、減、乘、除這一套都學會了,算盤撥得滾瓜爛熟,這位胡先生也告退了。他說:「這個王德鵬,我會的他全會了,我不能再教了。」至此,陳老師正式宣告王德鵬畢業。當母親來接他時,這位一貫只有一副嚴厲面孔的陳老師露出少見的慈祥神情,牽著他的優秀生的手說道:「走吧,我是教不了你啦。但往後還要好好地學。」並再三囑咐其母道:「這孩子聰明過人,千萬不要讓他輟學呀!」王芸生自幼有一個夢,那就是進南開中學。他的母親也早就知道兒子的最大心愿,但家境貧寒,連一套學生裝都做不起,怎麼能夠繳得起進南開的昂貴學費呢?聽到陳老師的鼓勵,她還沒開口道謝就流下眼淚來了。老師的好意,母親的眼淚,更加激勵著王芸生走上了一條艱難曲折的自學之路。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