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狀態》 <八十三>
我又回到了我生活了將近一個學期的小屋。陳茜的東西已經搬走了。她的化妝品、洗下身的小盆、她的床單、她厚厚的課本、她複印的課堂筆記、她床頭的大笨狗、她掛在門背後的黑色的衣服、她白色的小內褲、她的皮鞋、她的小拖鞋……但是她忘了拿我倆那天從「家世界」買的枕頭,那雙枕頭這時靜靜地躺在床頭。我打開窗戶,想把這個破枕頭扔下樓,但是我忍住了。枕頭沒有錯,她要是帶走,就把他媽的所有屬於她的東西都帶走吧。但是我分明還聞見空氣中她身上那曾經讓我沉醉的香味。我分明看見她蹲在地上在電爐子上煮雞蛋湯、我分明看見她在那裡洗臉、她對著小小的鏡子有條不紊地往臉上抹東西、她從我背後捂住我的眼睛叫我猜她穿著什麼顏色的乳罩、她從樓下買完牛奶推門而進叫著說奶來了奶來了、她坐在被子中間拿著書本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書、她雪白的小巧玲瓏的腳泡在臉盆里、她一進門就問突突你想不想我、她光著屁股去拉燈、她的一雙小腳塞在我的懷裡時還衝著我翻白眼、她撅著嘴說你把人家弄疼了、她讓我平躺在床上咬牙切齒地說我今天晚上要把你禽獸了、她臉色緋紅一對門牙輕輕地咬著下嘴唇皺著眉頭帶著哭腔說快點快點、她洗完下身笑嘻嘻地對我說我來幫你洗吧……我覺得我該想一想了。自從進入這所大學,我就失去了原來的自己。我不知道成天為著什麼而活著。我所經歷的,我所經歷的都讓我不堪回首。我從樓下買了一條煙、一大堆麵包、半箱汽水、一箱干吃面,然後把自己鎖在屋裡。我關了手機,把所有的書用床單裹上,都塞到床底下。桌子上光禿禿的,只有我已經寫滿的厚厚的稿紙,還有那支我自認為能帶給我靈感的鋼筆。我關上窗戶,拉上窗帘。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切都是為什麼?我想起了——我三歲的時候和父母去北京。那時候家庭條件還不太好,我們沒錢住旅館,就住在一所學校的大教室里。對於北京的所有的名勝古迹,**、人民大會堂、長城、十三陵等等,我都毫無印象,雖然我留下了許許多多做鬼臉的照片。我只記得火車上人很擠,我常常被擠得哭起來;我第一次吃速食麵,速食麵吃完后就吃干饃,就著花生豆吃;我們住的學校旁邊有一條鐵路,我總是聽見火車的鳴叫聲但是從來都沒有見過火車。那裡的老師們都很好。老家的後院里養著兩頭豬,是兄弟,成天肚子餓,成天怪叫。我有一陣子最喜歡乾的事情就是站在豬圈跟前看著他們快樂地吃食,然後想:他們倆在想什麼呢?他們倆究竟在想什麼呢?我成天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其解,最後不得不放棄。然後突然有一天,我總是問自己:你每天晚上到底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我因此在脫去衣服鑽到被窩之後睜大眼睛靜靜等待睡著的那一瞬間,但是每次醒來都是在第二天早上。這樣試了大約一個星期,最後也不得不放棄。我媽不讓我吃奶,為了騙我,貼了兩片膏藥,然後告訴我說:「你看,你看,沒了。」我氣憤萬分,使勁把頭往牆上撞,但是沒有流血。我媽要去很遠的學校教書,我哭著,拖著她的衣襟不讓她走。後來她、我、我爺爺一起去上街。走到一家商店門口,我媽對我說:「突突,你和爺爺在這裡等著,媽媽給你去商店裡買糖吃。」我就和爺爺在門口等。等了半個多小時她也沒有出來。我和爺爺只好進商店找,沒人。我大哭,於是爺爺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大街小巷地找。到了傍晚,奶奶又背著我到田野里找。但是怎麼都找不到。我喜歡鑽進後院晾著的被子里,在裡面跑來跑去。被子裡面漆黑一團,被子外面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我覺得這種反差簡直是太有意思了,好像能在短短的一兩秒鐘從白天到黑夜,然後再從黑夜到白天。我喜歡聞被子曬過的味道,那是太陽的味道。家裡人告訴我說:「不能吃別人給的東西,知道嗎?」於是我永遠記住他們說的話,無論是什麼時候我都不吃別人給的東西,即使我媽或者我爸說:「拿著吧,吃吧,我讓你吃的。」這種影響一直持續到現在。爸爸在寒假裡帶我去走親戚。他在路上給我講《神筆馬良》、《狼來了》、《十根筷子》。老家蓋房子。我背著爺爺偷偷玩木匠用的工具。在我還沒有察覺到的一瞬間,我的手指上出現了一條白色的縫,接著血便往出涌。我不敢叫別人知道,害怕他們說我。於是我從地上抓起一把濕土,糊在傷口上,然後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捏著。記不清換過多少次土,血終於止住了。我鬆了一口氣,擦擦額頭上滲出來的汗水。小的時候我總是得病,成天到晚躺在床上。我整天盯著天花板,從天花板細細的紋路里我能看見各種各樣的花草人物。我趴在小小的玻璃窗戶上往外看。看太陽從牆上升起,又從廚房頂上落下。看院子里奶奶彎著腰餵雞,小雞們一天天長大,直到變成會下蛋的母雞和會叫鳴的公雞。有幾隻大公雞欺負我,我上廁所的時候他們在我四周傲慢地徘徊,然後突然間啄我屁股。我能到大門外玩必須是天氣極好的日子。我渾身上下裹得嚴嚴的,就露出鼻孔和眼睛。奶奶給我的小兜兜里塞滿了橘子糖。現在已經很少再見到這種糖了。這種糖有晶瑩透明的糖紙,我把收集來的糖紙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我出了大門,那些小朋友們都臟髒的,流著鼻涕,渾身上下都是土。他們說:「突突,過來,過來,你給我們糖吃我就跟你玩。」我給了他們每人一塊糖,但是他們拿了糖之後都一窩蜂跑了,還在遠處得意地朝我笑。這時梧桐樹上一隻喜鵲猛然間叫起來。半空中飄著它的很好看的羽毛,我急忙伸出雙手接住……我爺爺在我犯錯誤之後總是要象徵性地懲罰我。他拿著一把木尺子,嚴厲地問我:「你今天犯了很嚴重的錯誤,我應該好好懲罰你。你自己說,該打你幾下?」在我腦子裡有二位數概念時,我就說是九十九;有三位數概念時,我就說是九百九十九;有四位數概念時,我就說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依此類推。慢慢的我爺爺只好說:「爺爺老了,年齡大了,也打不動那麼多下了。我就狠狠打你十下吧。」說完就打我十下,一點都不疼。每當這時,我心裡就很是得意。我沒上學的時候,家裡人給我教乘法口訣。我爸問我:「三乘七是多少?」我急忙說:「二十一。」我爸說:「你肯定嗎?再想一想。」我撓一撓耳朵,問:「二十二?」我爸搖搖頭。我又問:「二十。」我爸又搖搖頭。於是我再說:「那就是二十一。」我爸說:「答案是二十一,但是你沒有做對。」我滿肚子都是委屈,但是又無可奈何。可見我這人有時候很自卑,而且意志不堅定。我提前一年上的小學。好像都到了初中了,老師們給我的評語都是什麼該生反應靈活,但是上課不注意聽講之類的。我在老家上學的時候,每天早上起來得很早很早,是城裡的學生無法想像的。我出了門朝學校走的時候,半空中的月亮還很圓很圓。早上沒有電,我們都點著蠟燭。有些人帶著饅頭,他們在裡面夾著干辣面,或者味精,就那樣吃了。但是我覺得他們的饅頭都特別好吃,即使上面還有臟髒的手印。我在西安上大學的叔叔給我買了當時農村很少見的皮文具盒,我得意洋洋,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在別人跟前誇耀。後來我的皮文具盒就沒有了。再過了幾個月,我班同學在打掃衛生的時候,在教室背後廢棄的一堆蜂窩煤背後,找到了我的皮文具盒,雖然安然無恙,但是我當時傷心至極。在那麼小的年齡里,我就知道了什麼叫做暗藏的敵人。朋友送給我一條小拇指長的魚,我把它養在罐頭瓶里。朋友給我說給罐頭瓶里撒上點白麵粉就可以了。我撒上一小撮白面之後,透過透明的瓶子就想,要是它吃不夠,餓死了怎麼辦。於是我再撒上一小撮白面,但是我還是覺得它不夠吃,害怕它餓死,於是再添。這樣反反覆復,罐頭瓶里的水幾乎要變得不透明了。就在第二天早上,這隻小魚翻了肚皮。我手裡端著瓶子,站在原地呆若木雞。我上二年級的時候,老家養了只貓。這隻貓會上樹,和我關係很好。我放學后一路小跑著回來,就是為了能早一點和貓玩。然後有一天,貓突然蔫蔫的。我記得那天奶奶作了肉餃子,我給它嘴裡塞肉餃子它竟然不吃。我當時簡直是太驚訝了,我給它肉餃子它竟然不吃!奶奶說小貓病了,熬了綠豆湯給它,它勉強喝了幾口。當天晚上它就死了,身體一點點僵硬。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不想讓別人知道。第二天早上放學回家,爺爺剛好填完一個坑,正在上面用腳一下一下踩實。爺爺說不讓我看見是害怕讓我傷心。我說我都長這麼大了,難道還會哭嗎。說完鼻子就酸了,跑到後院裝作上廁所,偷偷地哭了。後來聽鄰居老奶奶說,她在小貓死的前一天,看見它在我家門外叼著一隻死老鼠。我上三年級的時候,六一節那天,我爸給我了五毛錢讓我去買冰棍。不知道為什麼,我把這件事情記得非常清楚。那時候的冰棍五分錢一根,還有一種叫作「膨化雪糕」的,一毛錢一根,其實味道不怎麼樣。我有個同學的媽媽,那時候專門在我們小學門口賣冰棍和雪糕。她成天推一輛「二八」車子,後座上帶著個刷著白漆的小木箱。現在這人已經死了。我們旁邊的單元里有我的一位小同學,他爸和我爸是同事。我們雖然不經常在一塊玩,但是成天見面,在學校里見,在我們的院子里也見。那年秋天,我們在一天下午放學后一塊到山上採集樹葉,好製作標本。從山上下來后我們一塊在房頂上玩。但是隔了幾天,上課時不見他了。再隔了幾天,聽人說他得病死了,是火化的,骨灰就灑在黃河裡。那是我第一次聽說火化這個名詞。而我和他採集的樹葉製成的標本現在還夾在書里。我小時候在大街上見到大小的乞丐心情總是不好,希望父母能給他們施捨點什麼。但是他們總是置若罔聞無動於衷,我心中極其氣憤,充滿怨氣,甚至不願意理他們。有一天我在我們那裡的市政府門前面見到女乞丐,長跪、掩面,不知其年齡。我當時竟然幼稚地想:市政府前面怎麼會有乞丐呢?現在年齡大了,這類事情見得多了,也就像我的父母一樣見怪不怪無動於衷了。直到上五年級我的成績才穩定下來,一直保持前三名。從前我有時候考到前五名,有時候又考到十多名。五年級期中考試我得了全班第一,我爸給我獎了一副乒乓球拍子。我當時竟然還挺感動的,真的。因為我覺得考好成績是我應該做的。六年級升初中的時候我們老師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得到了考試題,讓我們拿著答案背。我當時只覺得自己起早貪黑的努力全白費了,賭氣沒有背。只是問了別人作文題是什麼。後來成績出來,我竟然還是全班第一。可見蒼天不負苦心人。我現在幹什麼事情總是一無所獲的時候就拿這件事情鼓勵自己。有時候管用,但是有時候,即使你怎麼努力,都難以實現心中的目標。後來上了大學。那是在冬天,我在大學里活得很痛苦。其實一切都似乎好好的,我卻覺得很痛苦,不知道原因出在哪裡。於是我在周末坐火車回家。在家呆了好幾天,看著父母為了生活辛辛苦苦的樣子,覺得我那點破事簡直就算不了什麼痛苦,真是吃飽了撐著。感覺好多了。臨走的那天我記得天很藍很藍,空氣涼涼的。在車站上,我爸去給我到遠處買香蕉,留下我媽和我在原地看行李。我打了個哈欠,淚就流出來了。我媽以為我哭了,她眼睛一紅,也哭了。我當時真是百感交集。那次回家我差點坐錯了車。都上車了,列車員叫住我要看我的車票,這才知道坐錯車了。一天晚上我去上自習,碰見一對大小乞丐,是父子。父親對我說:「求求你了,給點吧,讓吃口飯吧,小孩都快餓死了。」我摸了摸口袋,那天正好換衣服了,沒拿錢,口袋裡只有食堂的飯卡。我只好說:「我也沒拿錢。」那人不相信我,以為我在敷衍,還是纏著我不讓我走。我只好說:「真的,我身上真的沒帶錢,只拿了飯卡。要不這樣,你們等在這兒,我給你們拿飯卡買點吃的吧。你們在這兒等我。」於是我專門跑回飯廳買了兩個牛肉餅。過了大約兩個星期,我又被他們在學校里攔住。看得出,他們已經不記得我了。說的還是上次見到我時的話。我猶豫了一下,沒給他們。但是我心裡確實很難受。也許,乞討就是他們的生活。還有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