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狀態》 <八十四>
我連著四天沒有洗臉、沒有刷牙,沒有脫衣服,甚至沒有摘下過眼鏡。餓了就吃麵包和干吃面,渴了就喝汽水。小便就在陳茜在「家世界」買的臉盆里,用完後用一厚疊舊報紙蓋上。而我竟然沒想要大便。事實上我在那四天里從沒感到餓,真的。只是在我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著事情想得精疲力竭之後,我才告訴自己是不是該吃點東西了。第一天,我覺得我很不幸,我很痛苦。滿腦子裡都是關於我和陳茜的事情,我被淹沒在回憶中不能自拔。我想起她和小酒窩買菜回來臉蛋紅撲撲的樣子,想起我扶在她的肩膀上在音樂聲中走來走去,我猶豫著想給她打電話時我的手機響了,我請她去酒吧喝酒她唱著歌兒我給她鼓掌,她問我你想不想讓我留,在我的小屋裡她睜開眼睛說你怎麼不繼續呢,她在半夜裡問我想上廁所怎麼辦,她給我說從額頭親起溫柔一點慢一點你太著急了,她說我就是想讓你試試沒有我的感覺,她把一對小**使勁往我鼻子上擠說你吃不吃你吃不吃,她把一雙凍得通紅冰冷的小手從我領口塞進去,她說突突我想要你,她最後突然間收拾東西離我而去……我發現我只敢回想我倆剛開始時那些溫馨浪漫的事情,我只敢想想我們倆親熱的事情,而那些叫人心碎讓人疼痛難忍的分離我都越過去了。這天我抽的煙最多,我覺得桌子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煙灰。在夜深人靜窗外一團漆黑屋裡伸手不見五指的半夜裡,我夢見陳茜又回到我身邊,這間屋子又溫暖如春充滿了歡聲笑語。醒來之後我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哭過之後感覺稍好。睜開眼睛,一片黑暗。第二天,我想起我從小到大發生的事情,覺得我越長越不如從前,我甚至想仰面長嘆一聲:「他媽的我這一輩子。」我願意回憶起的事情大都是小時候發生的,雖然那時候我體弱多病,日子過得並不容易。小時候的事情是多麼值得人留戀呀。那時候的天比現在藍,那時候的雲比現在白,那時候的太陽比現在好看,那時候的月亮比現在看得清楚,那時候的心情比現在好,那時候的飯比現在香,那時候的衣服比現在穿著舒服……年齡越大,我發現值得回憶的事情就越少。我只能記得起早貪黑上學,上完學吃飯,吃完飯再上學,上完學再吃飯,吃完飯再上學,然後睡覺。這幾乎是我從初中到考上大學之前的全部回憶,慘痛的回憶,一堂堂上也上不完的課,一場場沒完沒了的考試,明爭暗鬥的競爭。我像一台機器走完了十多年辛勤的求學歷程。眼睛近視了,腰彎了,鬍子長出來了。第三天,我思考我今後該怎麼做。我覺得我應該忘記已經發生的讓人傷心的事情。這一點是最重要的。我覺得我有點小家子氣,老是沉迷在一件件芝麻大點的事情里不能自拔,沒有魄力。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除卻愛情一定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我至少還有我的父母,他們永遠都不會離開我。我覺得我可以這麼堅持下去,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不在乎也許有一天我會餓著肚子沒有飯吃,不在乎到底我能寫出來什麼東西,我應該一直寫下去,一直寫下去。然後我又覺得我應該考研究生,我應該化悲痛為力量,考呀考,一直這麼考下去,考到博士,平平安安的,在沉穩之中度過此生。我還可以直接找工作,找一份好工作,我努力奮鬥,廣交各方朋友,使勁掙錢,成為白領。然後我就可以干自己想乾的事情,比方說開一家酒吧。想到開酒吧我就想起了陳茜給我說過的話,急忙讓思維轉向,想別的抽象的事情。但是我在這麼多出路面前舉棋不定,不知該選哪一條才好。第三天就這樣過去了。第四天,我覺得我該出去了,我覺得有些事其實很簡單,我已經差不多都想通了。這時我的思維又回到最近發生的事情上。我想起來西安之前我爸對我提出的要求:鍛煉身體,好好學習,不要找女朋友,千萬要考研。我想起剛進大學的那天有十幾個人來學校送我,都是我的親戚朋友。他們有的幫我交錢,有的幫我占宿舍,有的幫我去買自行車。我乾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去醫院體檢,這是誰都代替不了的。在他們走的時候,我向他們保證,我要好好學習,我要拿獎學金,我要考研究生……我想起我是如何的孤獨,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是如何的打發一天天無聊的時間,我是如何變得越來越頹廢,我是如何變得越來越不思進取……我想起我是如何遇見阿盼,我倆是怎樣一點點變得熟識,她是怎樣的愛我我是怎樣的離她而去,然後她又怎樣的成了別人的女朋友……我又想起陳茜。對於陳茜我已經不敢再想具體的事情,那樣只會讓我心裡一陣陣抽搐。我只是想起她,她的面貌好像半透明的氣體在屋子裡的半空中迴旋。而我獃獃地看著這般透明的氣體永遠不知疲倦……我才明白,其實我什麼都沒有想清楚。這世界上的好多事情都在我的智力所能達到的範圍之外。第五個白天。前一天晚上我一分鐘都沒睡。燈開著,我點煙的時候發現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的指甲蓋已經被熏黃了。接下來我聽見門外可愛的兩隻大公雞開始叫鳴,我甚至能聽見它們的爪子踏在水泥地上發出的聲音。天慢慢亮了,像一出什麼樣的戲慢慢露出真面目。住在一樓的拾破爛的老頭開始沒命地咳嗽,幾乎要喘不過氣;賣油茶的小夥子的柴油三輪車突突突地響著,從遠方開來又開向遠方;鑲著金牙的老太婆也開始在樓下吆喝,上氣不接下氣。接下來是開門的聲音,掃地的聲音,吐痰的聲音,腳步聲,說話聲,風聲,水龍頭的水滴到臉盆里發出的空空的聲響。我洗臉刷牙,對著鏡子梳頭,之後取出剃鬚刀一點點把長得已經捲起來的鬍子剃掉。然後拉開窗帘,推開窗戶,剛洗過的臉被冷風猛地一吹就有些疼痛的感覺。桌子上落了一層塵土,或許是飄落的煙灰。我看著桌子上已經寫好的一厚疊小說,想起我提筆寫下第一個字時的情景。我看著桌子上已經寫好的小說翻了幾頁,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我的筆跡。我機械地一頁一頁往後翻,沖著這厚厚的似乎每一頁都一模一樣的稿紙發獃。在長長的十幾分鐘里,我腦子裡真的是什麼都沒有想,只是在發獃,真正意義上的發獃。我一陣厭倦,一陣心痛,從地上揀起打火機,點著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扔在牆角。稿紙的一角開始捲起來,藍色的火苗,灰色的煙,黃色的火苗,紅色的火苗,藍煙,一堆灰燼,輕飄飄的一堆灰燼。我起身環顧四周,腦袋一陣眩暈。我最後深深地聞了一下裡面殘餘的從前的氣味,連門都沒有鎖就走了。這裡面的東西,我不想帶走一件。樓下有幾個孩子玩耍。兩個小女孩靠在土牆根下微微仰著脖子使勁唱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握握手,大家都是好朋友。她們的眼睛像我小時候一樣清澈見底,棉衣外面的衣襟在唱歌時翹得很高,臉蛋紅撲撲的。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冬日,清晨,學校旁邊的村莊。陽光明媚,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的鼻子吸著冷空氣,一酸,我怎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