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住人》第一章(7)
說完,杏珠依舊戴著墨鏡,臉也依舊朝著早已沒有陽光的後院。她用手摸索著抓住茶杯,將已經有點涼了但仍香氣撲鼻的紅茶一飲而盡,接著用左手摸到茶碟的位置,將茶杯放在了上面。文緒抬起頭,竭力想看清墨鏡後面杏珠姑媽的眼睛。可對文緒那不自然的動作,杏珠一點也沒有反應,於是文緒確信杏珠姑媽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在她的面前,即使有一張像希臘神話里的赫耳墨斯像一般的臉,還有窗外雜草叢生的英國式花園的風景,她都不可能透過墨鏡看到了,她看到的只能是一片黑暗。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天,靜止的還是運動的,活著的還是死了的,過去還是現在,在她的眼裡都成了單調、均質、無任何錶情的黑暗。然而,在她的心裡,黑暗是有氣息的、喧鬧的和律動的,既寬廣又深沉,而且在不停地變幻著。她的耳朵、鼻子、皮膚以及骨骼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每時每刻黑暗的變幻。常盤家的庭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被到城裡的公園玩耍的孩子們稱為「常盤花園」。其實,它先是被稱為「幽靈出沒的花園」,爾後才簡略成「常盤花園」的。同周圍那些修整得十分漂亮的院落相比,它簡直像個廢墟,可儘管這樣,它仍然是小學生們旺盛的好奇心所指向的目標。有一天,放學回家的小學生聽到裡面傳出貓的叫聲,於是爬上石牆,朝裡面張望,發現一個「胖老頭」趴在地上,一面嚼著竹筍一面傻兮兮地在笑。杏珠稱從沒見到過「胖老頭」,她以為,那大概就是阿葵的幽靈吧。實際上,杏珠在「常盤花園」和這些幽靈們一起生活著。原先住在這裡的人都已經作古,只有她能不時地將他們的點點滴滴的往事回憶起來,迎接他們回到自己的老宅來。為了使死者能夠自由自在地出入,並且不讓他們有絲毫不習慣,她保留了這所宅子原來的模樣。在她眼睛里映現的儘是死去的人、下落不明的人、還有那些被隔離起來的人。杏珠本身就像是一個收藏了所有關於死者的秘密以及昔日回憶的博物館。無論是現在發生的事情,還是將來要發生的事情,都無法進入她的眼睛。但是,她卻能夠在眼前這個現實的世界里,與死者和逝去的往事進行活靈活現的溝通。比如,和煦的微風吹拂臉頰,遠方傳來熟悉的聲音,在她的黑暗世界中感覺是迥然不同的,杏珠每每會感覺到那是幽靈傳來的氣息。落潮時分是一天之中這種氣息最強烈的時候。眼前的世界與彼岸世界的界線變得模糊起來,她會悄悄地走到死者蹲坐的地方,輕撫他的背。杏珠知道,與周圍溫度全然不同的氣團集結的地方,或是空氣中打著小漩渦的地方,就是幽靈飄浮遊盪之處。「眼睛看不見沒啥大不了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我不想看見的東西太多了,看不見倒是我的幸福啊。」杏珠一邊領著文緒進入茶室,一邊說道。文緒心想,她一定是想抹去什麼,並且在詛咒什麼。文緒害怕去撩開她的心扉,可是,卻又忍不住想聽她說。「為什麼眼睛看不見反而幸福?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呢。」姑媽沒有回答。她用手將垂到臉頰上來的頭髮捋了捋,以如來佛般的表情問道:「你今年幾歲了?」「十八歲。」文緒答。她聽了,先吸口氣,然後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可我已經是風中殘燭,使命已盡了,看不看見都無所謂了。你的眼睛還沒成熟,看到眼前五光十色的漂亮的東西會上當受騙。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上當受騙,備受創傷,失去所愛,失去光明,最後才悟出這個道理來的。」使命已盡?她還沒到這個年紀呀。現在是什麼年代了,有許多女性五十多歲了,照樣戀愛、生育、創業呀。文緒這樣想著,不過沒有說出口。因為姑媽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可以看出,她不需要那些賣弄「溫情」的慰藉。文緒望著身板挺直地端坐著的姑媽,問道:「姑媽一定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吧,要不然姑媽不會特意把我叫來。」「你知道?」「知道。」可是杏珠卻沒有追問文緒究竟知道什麼,她嘴角含著微笑,像是自言自語地講起來。「你和我身處兩個世界。可是就像潮水退去后海岸邊露出沙灘一樣,我們之間說不定也能溝通。我是一個住在這幽靈之家的發霉的女人,其實你的心靈深處也潛伏著發霉的感情,誰讓我們都對阿熏如此放不下呢。對了,你每天也在跟幽靈和幻影溝通呢。你去掃墓的時候,沒有感覺到嗎?」墓地倒是沒有飄浮著靈氣,不過丟滿了垃圾,讓人幾乎認不出這是墓地還是垃圾場。文緒在墓地接觸到的只有和這庭院一樣的使命已盡的空虛感。莫非杏珠是想說,幽靈們正因為喜歡這樣空虛的場所才齊集於此?如果這座使命已盡的庭院里真住著幽靈的話,文緒今後就將時時刻刻地面對這些幽靈了。「阿葵經常躲在這個茶室里,幹些齷齪的勾當,阿熏雖然討厭他,可是也被硬逼著陪他一起玩。不過,平常這裡是母親和祖母煮茶招待客人的地方。」可是,杏珠姑媽對那個空虛的阿熏的墓,對那個使命已盡的場所怎麼看呢?「我看到阿熏的墓,感覺很難過。」好像竭力要將自己十八歲的純真擠出來似的,文緒插了一句。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