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妻別女,遠渡重洋(2)
「都三十多了,還折騰什麼?在公安局幹得好好的,也當上科長了,再熬幾年提個處長不就行了,你爸爸幹了一輩子不才熬個處長,別不知足,看人家出國眼熱,你出去,指不定是禍是福呢,穩穩噹噹過日子比什麼不好?」麗華剛要還嘴,被大姐使個眼色阻止,安華順著母親的話說道:「李搏當處長是有希望的,學歷、能力都擺在那,」她頓了頓,沖我一笑,「不過,你得再拿一個學分才行」。「什麼學分?」我不解地問,刑偵專業本科、英語進修大專,夠用了吧。妻子東華看我不點不亮的樣子,便一語道破天機:「關係學唄,關係學懂不懂,別老乾你玩命別人領賞的事。」出國的話題轉到關係學上,爭執也就沒有了,誰都知道,這門課我一向不及格。小姨子一句話,改變了我們一家三口的人生。一年來,我把精力全放在英語上了,考托福、聯繫大學,婚後的積蓄也用得差不多了。跟我前後腳結婚的同事,都在裝點自己的安樂窩,我們婚後添置的惟一用品,就是那台能收短波的半導體,為聽英語900句才買的。同事們來串門,望著我們家徒四壁的斗室,不知我們兩口子在忙什麼,把一個家搞得如此狼狽。我們當然知道自己在忙什麼,但這究竟是為什麼卻從未仔細想過,也沒有時間去想。此時此刻,我坐在這架載著我躍出國門,飛向大洋彼岸的飛機上,才想起了這個為什麼。這一年來,真像參加了一場馬拉松長跑,東華就是我的助跑者,在一旁引著我、鼓勵著我,一樣的緊張,一樣的辛苦。快到終點時,她又盡全力推了我一把,我飛起來了,她卻遠遠地落在後面,留在我起飛的地方。我會從此失去她嗎?隨著這一閃念掠過,我不覺心頭一緊。不,絕不能。剛才與東華在候機樓分別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里,八十年代還不時興擁抱,但我倆卻情不自禁地在大庭廣眾之下擁抱吻別,我倆都哭了。石姍站在一旁,怔怔地抬頭望著緊緊擁抱在一起的爸爸媽媽。那時國人對美國的了解還很少,就連拼了命要去美國的我,也不知道等在我面前的是什麼。我頭也不回地朝候機口走去,我沒有勇氣再回頭看她們。被隔在國際出境線另一邊的人們,正朝我們這邊揮手,還踮起腳尖翹首眺望。我想起文革時人們在火車站送知青奔赴農村邊疆的情景,隨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響起,列車緩緩地駛動,車上車下頓時哭成一團,一幅生離死別的慘相。那是土插隊,背井離鄉,我現在是洋插隊,遠渡重洋。這是我一年來衝刺的終點,還是新的起點?哪是我的終點?我不知道。想到這裡,不由得用手摸了摸上衣口袋,裡面裝著用全家僅存的現金兌換的200美元,東華把錢縫在我的上衣口袋裡。她們娘倆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我不敢再往下想,我要想的是如何用這200美金在美國站穩腳跟。二十多個小時的飛行和中途轉機,對於第一次坐飛機的我來說,暈機成了我跨出國門后所面臨的第一個考驗。飛機一過上海,我就開始嘔吐,到了夏威夷,我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也不敢吃東西,怎麼吃的還怎麼吐出來。原本強壯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十分虛弱,兩隻腳就像走在沙丘上,一步一陷的,出國前滿腦子到美國如何打拚的藍圖此刻只剩下兩個字:「回家!」美麗的夏威夷並沒有喚起我對美國的好感。一踏上美國土地,我立刻被一股氣味頂住了,咖啡味,地毯味,香水味,加上各色人種的人味,混在一起,成了一股令我無法接受的美國味,揮不去,趕不開,熏得我頭昏腦脹。氣味不對,顏色也不對,商店五顏六色,人也五顏六色,晃得我眼花繚亂。我這根生長在泥土上的小草,現在被拔起來,插在黃油上,立刻就窒息了。可我卻不能詛咒那拔我起來的人,因為那個人就是我自己。「自作自受,自作自受!」我坐在椅子上,等著接受移民局官員的盤問,我真想回到二十四小時以前,回到那能讓我呼吸的黃土地上。一想到了華盛頓,打工留學還不知要受多少罪,本來緊張的心情反倒輕鬆,踏實了,最好說我有移民傾向,把我原機送回,讀哪門子學位,連學校大門還沒看見就快吐血了,像被活剝了一層皮,這份洋罪還真不好受啊。胃裡又是一陣波濤洶湧,我歪歪斜斜地衝進衛生間狂吐起來,連膽汁都吐乾淨了。我漱了漱口,洗了把臉,覺得稍微輕鬆了一些。我最後一個辦完入境手續,儘管移民官把我問了個底兒掉,還是簽字放行了。我不知是喜是憂,看來這洋罪還得繼續受下去。一抬頭,從北京一塊登機的幾個中國人都在等我,見我出來,一齊朝我招手,我覺得心頭一熱,幾步跑過去,就像見到了親人,感到鼻子酸酸的,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旅伴們想利用等待轉機的時間欣賞夏威夷的美麗熱帶風光,我自知體力不支,便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還得**個小時才到華盛頓呢。沙發正對著大廳門口,一陣陣帶著鹹味的海風吹進來,撲入我的鼻腔。我深吸了一口氣,感到異常清爽,翻騰躁動的腸胃也漸漸平靜下來。我睜開雙眼,看見門外一株株高大的椰子樹,白色的沙灘和蔚藍的大海,隨著陣陣沁人肺腹的海風,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