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的是什麼――抗戰以來自述(22)
此時雨落更大,前面有一小村莊,名「對經峪」。大家皆渴求休息。而村小不能容,秦君先請我及隨帶警備隊進村。他們大隊再前進不遠,進另一小村莊名「石人坡」的去休息。我們進村,入老百姓家,全不見一人,而屋內衣物食具卻未攜去,極為驚詫。試問通宵大雨,老百姓為何不在?既出走,為何衣物食具全在?顯見得,其為臨時驚慌逃去,此地不遠必有敵人。我們實在應當馬上走開,不應休息,卻為饑寒所困,不免耽擱。正在解衣擰乾雨水之際,耳邊槍聲大作,知道不好。我本來騎馬,幸未解鞍,趕緊上馬向東而逃。——因槍聲在西面。原來敵人在近處一山頭,看見我們隊伍進村。而我們則以大雨迷濛,人馬疲睏,卻未見他。所以他們立刻下山,將石人坡包圍,四面架起機關槍。大隊人馬,有的衝出,有的陣亡,有的遭擒,有的藏身屋內,被敵縱火焚斃。事後,我曾派黃君公君等返回調查,掩埋死者,撫慰傷者(隱於老百姓家),得知其詳。就在敵人包圍石人坡之時,給我機會逃走。我策馬仰登一山頭,一個完全沒有路徑的山頭。山頗高,到山頂便入雲端,敵人不能見。於是一時逃過了。然而雨仍大,且山高,風又大,不能久停。慢慢尋路下山,見有兩三人家,便去覓食烤火。將在解衣烘烤和進食之際,隨員報告敵人即至。不得已又出來,隱身於草樹茂密之處。舉目向遠處望去,果見有兩路隊伍,循兩山嶺而來。一路在前的,為中國隊伍,有我們的大隊,亦有其他軍隊。一路在後的,則為敵兵。看看走近,知非隱身草樹所解決,適見老百姓向一山谷逃避,我亦隨之。末后,藏在一大山洞內。洞內先有人在,老弱婦孺為多。我和隨行者共六人,入洞時,老百姓指示我們隱於最後,並以我們行裝易被認出,解衣衣我,以資掩蔽。此時兩軍即已開火,槍聲,大炮聲,最後並有飛機助戰,正正在我們的山上面。洞內屏息靜聽,自晨至午,自午至黃昏。黃昏后,槍聲漸稀,入夜全停。此時老百姓出而勸我們,離洞他逃。我們始亦願他去,暗中摸索而出。無奈,兩軍並未撤離一步,警戒甚嚴。哨兵於黑暗中有所見,即射擊,我們沒法可走,只得仍折回洞內。我們折回洞內,老百姓極不願意。他們說天明戰事完了,敵人必然來洞搜索。我們身上皆佩短槍,不是開火,就是被擒,一定連累他們。但我們實在無處可去。大家無言,昏昏入睡。天尚未明,睜目看時,老百姓已多不知所往。天明,則除我六人外,洞內沒有人了。此時戰事又作,激烈如昨。洞內無人,便於移動,可以偷望對面山頭敵陣。旗幟、敵軍官、望遠鏡、指揮刀,歷歷在目。過午槍聲漸稀,望見敵兵三五自山頭而下,不久竟沿路轉來洞邊,大皮靴聲音直從洞口過去。當時同人皆扣槍待放,他如果向洞內望一望,我們便拼了。這是最險的一剎那。午後約三時頃,戰事停。我們出洞來看,兩山兩軍皆已撤退。大家放心,而肚內飢不可耐,差不多兩天沒吃飯了。只好將洞內老百姓遺留的筐籃鍋盆,一一翻檢,尋些食物。我們正在大嚼。老百姓卻回來了。我們臉上甚不好意思,老百姓倒笑語相慰,並各取出飲食相餉。但他們仍不敢引我們到家,日落時,領我們到二十裡外另一個洞去住。險劇既過,不必接續述下。第三政治大隊經此兩役,損失大半(秘書主任、秘書、會計被俘身死,其餘不計),殘部逕返魯西。因為原留有第二支隊在魯西,合起來仍有三百人之數。支持到上年(廿九年)年尾,亦不能存在。我自己,離洞以後,六十名警衛隊已尋不見。幸好公秘書竹川相隨,他是蒙陰本地人。蒙陰公姓甚多,有「蒙陰縣,公一半」之謠。於是我六人隨著他,投止於公姓家。從第一個公家,到第二個公家,再到第三個公家,……如是一路從蒙陰北境走出蒙陰南境。他送我到較平安地帶,即返回家去。卻不料不久竟為八路軍所錯殺,棄屍無頭。此行勞而無動總論此行,勞苦是勞苦了,危險亦危險了,卻是並沒有什麼收穫。當初北行的用意五點,多半未做到。第一點,親自考察游擊區的事實,是否與自己揣想者相合。當然考察了一些,並且知道與自己揣想者不盡相合。這尚不算全無結果。第二點,會晤舊同人同學,撫慰而鼓勵之。當然會晤了不少人,而以匆匆來去,不得安住於一地,所以不能召集聚會。因此未得會晤者甚多。又且一部分主力(第三政治大隊),即於此時送掉,未達加強抗敵力量的目的。第三點,沿途宣講國際國內情勢,以堅定淪陷區的人心,略收好果。因為我北行之際,正汪精衛投降之時,頗有人以為中國無法支持。經一番講說,並經我指出大軍轉至敵後的計劃(此計劃定於南嶽會議,廿八年上半年正在實行),國際增加援助的情形,人心莫不歡悅。所謂八個月中,急促奔跑之時多,從容巡視之時少,因而宣講的機會有限。第四點,作研究功夫,匆忙中當然說不上。至多得到一點親身經驗,為研究之資而已。第五點,所謂調和各方,其事之無能為力,前已言之矣。至多不過親見許多事實,更促我努力團結而已。在那裡實在沒有能講一句話。旅途雜感八個月的旅途中,見聞不少,感想亦多。及今回憶,猶存其什之一二,記之於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