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脫險寄寬恕兩兒(5)
孔孟之學,現在晦塞不明。或許有人能明白其旨趣,卻無人能深見其系基於人類生命的認識而來,並為之先建立他的心理學而後乃闡明其倫理思想。
此事唯我能做。又必於人類生命有認識,乃有眼光可以判明中國文化在人類文化史上的位置,而指證其得失。
此除我外,當世亦無人能做。前人云:「為往聖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
《人心與人生》第三本書要寫成,我乃可以死得;現在則不能死。又今後的中國大局以至建國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
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萬不會有的事!
一班朋友在港,時刻感到生命的受威脅,不獨為炮火無情,更怕敵人搜捕抗日分子。
所以我們偷渡出來,到達澳門旅館的一夜,同行友人都色然而喜,相慶更生。
然我只報以微笑,口裡卻答不出話來。因為我心中泰然,雖疑慮的陰影亦不起,故亦無歡喜可言也。
又我身上的名片,始終未曾毀棄,到都斛時,隨手便取出應用。正為我絕不慮到遭遇敵人搜查的事。
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何謂天命?孟子說的明白:「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凡事都不是誰要他如此,而事實推移(時間的),機緣湊合(空間的),不期而然。
察機緣之湊合,來自四面八方;尋事實之推移,更淵源遠至無窮。這其間沒有偶然,沒有亂碰,於是就說作
「天命」。而事之關係重大者,其推移似尤難得恰好,機緣尤難湊攏,一旦或成或毀,就格外說它是天命而非偶然了。
我說
「我的安危自有天命」,包含有兩層意思。頭一層是自信我一定平安的意思。
假如我是一尋常穿衣吃食之人,世界多我一個或少我一個皆沒關係,則是安是危,便無從推想,說不定了;但今天的我,將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沒有第二人代得。
從天命上說(從推移湊合上說),有一個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大概想去前途應當沒有問題(沒有中變了)。
——這一自信,完全為確見我所負使命重大而來。再一層是:萬一有危險,我完全接受的意思。
前一層偏乎人的要求(主觀),未必合於天的事實(客觀)。事實結果如何,誰亦不能包辦得來。
萬一推移湊合者不在此,而別有在,那麼,便是天命活該大局解決民族復興再延遲下去,中國文化孔孟之學再晦塞下去。
我亦無法,只接受命運就是了。或者我完全看錯了。民族復興,並不延宕,文化闡明,別有其人。
那怪我自己糊塗,亦無所怨。——這一意思是賓,是對前一自信的讓步而來。
總之,我把我的安危一付之於天,不為過分的計慮(自力所不及,而偏斤斤計慮即為過分)。
我盡我分(例如儘力設法離險),其餘則盡他去,心中自爾坦然。在此中(在坦然任天之中),我有我的自喻和自信,極明且強,雖泰山崩於前,亦可泰然不動;區區日寇,不足以擾我也。
我處險境中的心理,大致如是。若看了不甚了解,待他日長進,再去理會。
後記此文原系家書,其中有些話不足為外人道(指《處險境中我的心理》一段)。
但既然被友人拿去在桂林《文化雜誌》上發表了,亦不須再。其中狂妄的話,希望讀者不必介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