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室黃靖賢夫人(2)
我雖受許多朋友的推崇獎掖,以至許多不曾見面的人或不熟識的人,過分推想我人格如何偉大;但在家裡我夫人眼中看我,卻並不高。她眼看我似乎是一個有誇大的志願,而不甚踏實的一個人;雖說有心向善,向善心到底不強。她常常指摘我的毛病,除了上面所說好反覆一點外,大概有三點是時常說到的。一點是我說話太狂誇,自視太高,自信太強,她極表示反對。一則認為這是沒有理由可以承認的;一則認為這於個人德性是不很好的。一點是我做事待人不真忠厚,不過大體像忠厚罷了。還有一點是我永不認錯,碰了釘子仍不回頭,執拗不聽人話。她指摘我的,都不算冤枉。說我不真忠厚,有時亦能說得我心服。惟有誇大與執拗,我雖無法否認,但無奈這兩點似乎是我生命中的要素呢!(我相信這是從我的長處而來的流弊)從她對我的批評態度,見出她讀書雖少,而胸中有義理境界;雖是婦人,而氣概不凡。尤其是她說我不真忠厚,向善心到底不強兩點,使我敬憚。我們的感情的好轉而穩定下來,就在我認識得她的長處,而肯定她的人格價值的時候。以前亦有很要好的時候,但似多從兩性相互的需要上來,以及其他的彼此輔助照顧而來的好感;但總有一個使我們不好的因素在,所以總不穩定。這個原因,就是我未發見她的人格價值,意識隱微中有點不滿,看見旁的異性有時生羨慕心。她的好處,是天生的,不從學問來;但非有學問的人不能認識她的好處。前些年我尚沒有如今的眼光;而初婚幾年,男女**重,家庭俗務多,種種瑣碎的刺激牽憂,又遮蔽我的眼;還有擇婚時不注意後天條件的後悔意思,為遮礙不小。及到遮蔽漸去,我自己亦有點長進,對她的人格價值,暗暗點頭,感到滿足,反而覺得只有她配做我的妻子,不知怎的,從前對她女性的羨慕心,以至好色衝動,彷彿都沒有了,心理改歸純正,只有一片好意對她,非常單純。這時她感覺到我待她和以前不同,曾痛哭過一次(似在民國廿一年或廿二年),責數我以前待她的不對,像是多年積悶,為之一吐。在這裡我真是負著非常的愧歉呀!如果她不死,我還可以補贖;她死了,我怎能補贖呢!嗚呼!所以最近兩年,是我們最好的時候;也許到了最好的時候,就是要分離的徵兆。然而在最好的時候分離開我們,我怎能不痛呀!嗚呼!天哪!她這次的死,亦是我對不住她。她從民國十九年冬間,廿年春間,連續兩度小產之後,身體虧弱萬分,曾表示不要再生產,我亦同意,因此有三年多不曾懷孕。不料去年身體漸好,未免大意。我戲言:我們有兩個男孩,本已滿足;但我更希望得一小女兒,到我年老時侍候我。於是有這次的懷孕。懷孕又是難產,西醫說是「前置胎盤」,最不好辦的,卒以不救。嗚呼!這不是我害的嗎!除了上面所說歉罪處之外,我最大的愧歉,是以她這樣天生的好質地,而十幾年間未能領她作一點學養工夫。將日子都空過了!將好質地都白費了!這真是我對不住她之大者!我轉回來想,在天安排我兩人的關係上,亦許靖賢是純粹落在犧牲地位以成全我的吧!她最先成全我的,是到我年近三十才來我家,給我很大的機會為思想上創造努力(不必多,假令早結婚三五年,《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未必能成)。婚後的十四年間,使我藉以了解人生,體會人生。並從她的勤儉,得以過著極簡易的生活,俾我在社會上能進退自如,不用討錢養家,而專心干我的社會運動。在這中國問題極度嚴重的時際,她又早早離開我,給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對付大局問題,為社會服務。——我此後決不續娶,不在紀念她的恩義,表見我的忠貞;而在不應該糟蹋她留給我的這個機會。我將有以用我這機會,改變我的生活。所以我今後為社會的努力,任何一分的努力,我將使知交諸友都認識這是出於我靖賢的成全。這或者是我於萬分對不住靖賢之中,求得一個補贖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