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身體的隧道
一星期過去了,張道一仍沒有露面。教研室里印刷的報紙早就分好了,成堆地放在桌子上。米蘭每天都坐在那堆報紙前。她的情緒由擔心不安轉成了憤恨。心裡罵著:你個雜種啊,到底死到哪裡去了?這一天米蘭在鐵門口遇見了秦楓。秦楓一身素裝,臉上還施了脂粉,看上去比先前顯得更凄婉漂亮。她如從前那樣站在鐵門口,裡面的犯人見了她鼠樣地竄回屋裡。其實早在她調到上山帶班開始,她就失去了管轄所有人前途命運的權力。裡面的人還怕她,這叫虎威還在。米蘭做賊心虛地走到她面前,叫了一聲秦幹事,居然有點哆嗦。秦楓冷淡地看了米蘭一眼,她的目光通過米蘭的臉繼續移向監內。米蘭被這冷冰冰的目光弄得手足無措。她心裡有鬼,心臟便撲通撲通地像是要跳出來讓秦楓看個究竟。秦楓剛好站在門口,米蘭必須側著身子才能進去。但米蘭猶豫了,她站在那裡低著頭悄悄地看著摩托車的輪胎。當時米蘭還不知秦楓已經辭職,她站在門口是對過去生活的簡單回望。因為她今天就要走了。她的丈夫還在家裡給她收拾東西。秦楓說:「米蘭你不用緊張,我要走了。」米蘭看著秦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切都太意外。晚飯米蘭沒有去打,她坐在教研室里,她覺得無法控制眼底的淚水。她說不清到底哭什麼。她看見天黑下來,過後又聽見夜間學習的鐘聲敲響,監內嘩嘩啦啦的聲音,似乎都離自己太遠。熄燈的鐘聲敲響過後,米蘭仍坐在黑暗裡。她坐在夢樣的時間裡。屋外響起一串厚重的腳步聲,腳步聲停在門口,那聲音的確如夢境一般停住了。米蘭聽見鑰匙進入鎖孔的聲音,門一開燈就亮了,張道一站在門口,他吃驚地看著米蘭,神情沮喪而落寞。米蘭站了起來,她緩緩地朝張道一走去,她關門時拉熄了電燈。她感覺到張道一的身體在黑暗來臨時,逃避似的顫抖了一下。米蘭用手纏住了張道一的脖子。張道一的脖子僵在那裡不動,兩隻手生硬地垂著。他們的身體在黑暗中發出兩道亮光。他們翻滾在水泥地上,冰涼刺骨的寒冷通過他們的背心時,頓時被赤烈的滾燙溶化了,凝滯成春天泥土樣溫濕的物質,承載著他們的身體遊動在大海樣的波濤中。他們的身體一上一下地翻滾著,他們咿呀咿呀地呼喊著。他們身上的汗水和烏啦哇啦的聲音攪拌在一起,把黑夜弄得更加深厚渾濁。他們停歇下來,被溫柔的死亡包裹著。他們的身體沉下去,浮蕩在萬丈深淵裡。他們相互掩埋在彼此的聲音里,試圖從那種醉生夢死般的聲音里擺脫出來,他們在奮力朝著一個死亡的頂端攀緣。他們的身體順著一條窄長的隧道向前浮動,他們像魚那樣在沼澤的泥潭裡掙扎。他們蛇樣地纏繞著,在黑暗裡發出奪目的光輝。他們相互吞噬著,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死亡,讓死亡來完成這滅絕的愛情。他們的聲音里夾著渾濁的哭聲,像是黑夜破了一個洞,微弱的光亮從破洞里照射過來,使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天國死亡的光芒。他們相互撕扯著到達一個頂端,微光閃過之後便是天昏地暗的黑。他們咬著對方的嘴唇,把已經鑽出來的聲音重新吞咽下去。他們已經潰不成軍他們碎片樣四處飛濺,他們如水樣靜靜地流淌,悄無聲息地看著黑夜,被一種狂風暴雨過後的空洞撕裂著。米蘭好像沉睡了很久。醒來之後她仍然無法明白自己到底是深陷夢境還是真的發生了一切。她驚慌失措地進大鐵門時,被坐在凳上睡覺的內值班胡亂罵了一通。當時內值班正在昏昏糊糊地做著一個夢,她的腦袋耷拉下來時,正好被米蘭碰響鐵門的聲音驚醒。內值班驚醒后,她跑出值班室看見了已經進到壩子里的米蘭,心生怒火張口便罵:「米蘭,你瘋個死,現在才進監,在外面交配呀,明天老子告幹部。」那些聲音飄飄浮浮地回蕩在黑夜裡,變成一股風很快便滾動到監牆外面去了。米蘭一頭撞進監室,她把門弄出一些歪歪倒倒的聲音,屋子裡的人被驚醒后,翻身在黑暗中看了一陣,而後才又哼哼著睡去。這一夜米蘭只感到頭顱重得要命,翻動身體都十分困難。她想起有個詞語叫萬劫不復。她的腦子被這個辭彙佔滿了。她想哭卻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她聽見大組長夢囈般的呻吟,那聲音細小綿長柔弱地繚繞在黑暗裡。米蘭被這種聲音弄得筋疲力盡。這樣的夜晚一直持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