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寒冬暖
一、寒冬暖
慶平十年冬,都城盛京,堂燕巷謝府。
夜已深,但整府皆是燈火通明,忙忙碌碌,無一人閑著。
一盆盆的血水從東跨院的產房裡端出來,婦人壓抑的呼痛聲不斷地傳入院中候著的諸人耳中,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石青袍服,未曾披裘的男子正在產房門口不停地走著圈,大冷的天兒,他額頭上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大郎。」
見他如此緊張,後頭坐著的謝老夫人鄭氏無奈地開了口:「太醫前段時日過來看診的時候就說了,你媳婦懷的是雙胎,十有八九會提前發動。」
謝臻聞言,緊張的心情絲毫沒有緩解,他與夫人喬氏是少年夫妻,喬氏腹中的孩子是他們二人盼了多年才盼來的骨肉,這會兒從產房中端出的血水灼得他無比心焦,真恨不得用自身去替了喬氏此時所受之痛。
雖然口中安慰著大兒子,可謝老夫人心裡的焦急勁兒也不比他少多少,不由得起身走進了隔間里。因著待會兒出生的孩子們,是盛京謝府實打實的第三代,若是大兒媳運道足,能一舉得男,那可是長子嫡孫,她須得帶著全家去護國寺還願,多多布施才行。
正這樣想著,產房中傳出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倏而打斷了她的思緒。
下一瞬,從房裡跑出個滿臉喜氣的丫鬟,連聲不歇道:「恭喜老夫人,恭喜大老爺!夫人順利產下個哥兒,足足六斤六兩!」
謝臻一聽便楞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頓時眉間眼角都是笑意。
謝老夫人瞧不上他這副傻不愣登的模樣,舒展了面色,對來報喜信兒的丫鬟大手一揮:「賞!這個月的月錢翻倍!再多加一吊錢!」
話音剛落,裡間中嬰兒的啼哭聲又多了一道,登時變成了二重奏,直到這時,二夫人宋氏才抱了個大紅的襁褓緩步走到了隔間,笑吟吟地對謝老夫人說:「給母親道喜了,大嫂給您添了一對兒龍鳳胎,哥兒這便是了,姐兒還在裡邊兒洗著呢。」
說著就將懷裡的襁褓小心翼翼地遞給了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一聽愈發高興,面上神色也柔和起來,應了一聲就伸手將襁褓接了過來。
襁褓中的孩子還在放聲大哭,一面哭還一面揮舞著小胳膊,亂蹬著小腳,謝老夫人低頭,慈愛地看著這剛從娘胎里出來,她嫡嫡親的長孫:小小一團,皮膚紅彤彤,皺巴巴得像只小猴兒,胎髮順滑,五官雖然還沒有長開,但從挺直的鼻樑,黑曜石一般熠熠的眼睛中,卻已經能依稀看出日後的俊秀模樣。
越看,謝老夫人的心便愈發化成了一灘水。
看出婆婆對這個孩子的真心喜愛,二夫人宋氏雙手不由得撫上了小腹,想到自己的月信已經遲了半月,心中不覺泛起一股蜜水,便也在一邊湊著趣兒:「母親您看,咱們哥兒這小胳膊小腿兒多有勁兒啊,兒媳看著比有些人家足月生的孩子都強健呢。」
謝老夫人聞言,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笑著對宋氏道:「可不是?這可是咱們家的嫡長孫,將來讀書明理,科舉入仕的,怎麼能沒有一副好身體?」
語罷,便將孩子又遞給了宋氏,語重心長地說:「你也多抱抱,沾沾你大嫂的喜氣,我還指望著你能給二郎添個孩子呢。」
宋氏面上便帶了一絲羞怯,但還是聽話地接了過來,她私心裡也是極想生個這般機靈健康的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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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婆媳二人正在圍著孩子打轉,謝臻已經一股勁兒地竄進了內間。
他遠遠地看著大汗淋漓,面色蒼白闔目躺在床上的媳婦兒,心疼得不得了,卻又耐著性子站在火盆跟前,直到把身上的寒氣驅了個差不多,才腳步輕輕地走近。
這會兒床上已經收拾乾淨,空氣中的血腥氣卻還沒有散盡。
喬氏只是累極了,才在生出女兒后睡了過去,卻也睡得並不踏實,謝臻進屋時她就已經醒了過來,朦朧間看見自家夫君貼心的動作,不由心中軟暖,雙眼微酸,掉下一滴淚來。
她這一胎懷了有多久,謝臻就跟在太醫院的婦科聖手隋太醫屁股後面請教了多久,自然知道她此時是屬於產婦情緒敏感多思的時候,索性伸手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問:「看到咱們的兒女了嗎?」
一聽這話,喬氏的情緒頓時好了起來,說當然看到了,「個頭小小的,嘴啊鼻子啊都小小的,手腳也小小的……」說著不由得笑了起來。
二人正說著私房話,就聽到謝老夫人的聲音:「我來瞧瞧我們謝家的大功臣。」
人未到,聲先至。
喬氏急著要起身,謝老夫人掀了帘子進來,見狀忙又把她按了回去,「剛生產完的身子還弱著呢,講究這些虛禮作甚?」
隨後在床邊坐下,仔細端詳她的臉色,瞧著不怎麼好的模樣,又開口道:「好孩子,餓不餓?灶上一直給你燉著山參烏雞湯,用一碗再睡吧。」
喬氏道好,邊兒上候著的婆子就去廚下端了來。
精心燉了一天的烏雞湯,味道鮮美,正是補身子兼安神的好東西。喬氏也是餓得狠了,聞到味道就饞了,熱氣氤氳中,慢慢地喝了一碗。
「好了,大郎,我們就先回去了,這兒你就多用心,就讓安嬤嬤繼續留下來伺候你媳婦兒坐月子,我也放心。」眼見喬氏精神不濟,謝老夫人索性帶著宋氏站起身來,這便要回自己的院子去。
謝臻趕忙起身相送。
待到他從外頭回來,喬氏已經靠在大引枕上睡著了,呼吸綿長,睡得正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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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宅的岔路口打發了宋氏回去,謝老夫人慢悠悠地與陪伴自己多年的嬤嬤走在回正德院的小徑上,無言地走了半晌,才語帶欣慰地開口:「阿桂啊,大郎總算是有后了。」
桂嬤嬤當然聽得出謝老夫人語氣中毫不掩飾的高興,也理應高興,大老爺同大夫人成婚四年,一直未曾有孩子,可他們夫妻深厚,老夫人縱然盼著抱孫子,卻不願去做那個破壞他們感情的惡人。
更何況謝閣老跟老夫人盼著的也是正兒八經的嫡長孫,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庶孫。
如今可總算是得償所願啦!
大夫人不僅一朝誕下了謝府的嫡長孫,就連嫡長孫女都一併得了!
桂嬤嬤是打小兒就跟著謝老夫人的貼身丫鬟,後來隨著陪嫁到謝府,又嫁了管事當了管事嬤嬤,就連大老爺,也是她奶大的,如今大老爺有兒有女,得償所願,她也是闔府歡喜的人中的一個。
她將手中的燈籠往前伸了伸,把謝老夫人腳下的路照得更亮了些,才道:「是,這下子您可總算能放得下心來了。」
謝老夫人聽著就呵呵笑,「走,去書房!老頭子肯定在那兒巴巴地等著呢,我得去問問他給我寶貝孫兒孫女的名字起好了沒有。」
謝閣老當然已經起好了。
正德院的書房中,燈火闌珊。
揮退前來報喜的下人,謝閣老笑著捋了一把自己的須髯,緩步走到書架跟前,拿下一本邊皮都泛著黃的書冊,又走回桌前坐下,慢慢翻開。
只見書中夾著一張用館閣體整整齊齊地寫著幾排字,放眼望去,都是謝閣老之前為即將誕下的孫兒孫女準備好的名字備選。
本想著這一回老大總算能得個後嗣了,沒想到居然是一對龍鳳胎,謝閣老真是越想越樂呵。
也不叫下人,乾脆挽起袖子,親自拿起墨條磨起墨來。
謝老夫人進來的時候,他正蘸好墨在那張紙上圈出了兩個字。見到老妻過來,便將紙遞了過去,悠悠地問:
「看看,如何?」
聽出謝閣老語氣中的嘚瑟,謝老夫人不理,只顧低頭看字。
她是大族鄭氏出身,年輕時也是滎陽遠近聞名的才女,與謝閣老成婚後,夫妻倆經常以比試才學為樂,臨老了也常是如此。
「珝?」
謝老夫人看著前頭那個被圈出的字,不禁頷頷首:「珝有美玉之意,這個字給哥兒用極好。」
「你怎知這個字不是給姐兒用的?」許是一下便被說中了,謝閣老有些中氣不足地強辯道。
謝老夫人聞言不由得笑了:「另一個字是『琯』,是用玉製成笛子的意思,這個字不給姐兒,難不成要把這個字給你的嫡長孫用不成?」
謝閣老不說話了。
又從書桌上重新取了張紙箋,謝老夫人拿起自己用慣的那隻湖筆,蘸了之前謝閣老才磨好的墨,將「珝」「琯」二字謄寫於上,才將在外候著的桂嬤嬤喊進來,道:「讓鹿鳴明日一早去送到大房去,就說是老爺子給哥兒姐兒取的名兒。」
桂嬤嬤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