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002章
家人、愛人、朋友……親密之人間的生離死別往往伴隨著肝腸寸斷的痛徹心扉。
鍾佐在電影里見過不少這種鏡頭,但當事情落到他身上,他只是心裡空了一下,此外並沒有太大的感覺。
屏幕只亮了兩秒鐘,就被反應過來的隊友慌忙地關了。
但是已經晚了。
他們看著變得安靜的鐘佐,眼中的水汽終於到了眼眶能承載的極限,翻滾著涌下來,嘴唇顫抖:「……小佐。」
鍾佐下意識想應一句,但喉嚨似乎被東西卡住了,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王容均同樣被動靜吵醒,見他們圍在一起便快步過來,聽見隊友哽咽道:「我們在境外遭到了傭兵團的攻擊,副隊和小政負責斷後,對方火力太猛,他們的戰機被擊中,小政的能量艙被毀,又替副隊擋了一發粒子炮,我們躍遷前只撈到了副隊的救生艙,小政他……」
隊友哽住,實在說不下去。
那是他們朝夕相處、情同手足的兄弟,如今散在漆黑的宇宙里,連塊骨頭都沒剩下。星際戰機的能量艙一旦被炸就是爆機的命,更別提還又吃了一發炮彈,那種情況就算救生艙能彈出來,也護不住小政。
王容均猝不及防撞上這番話,驚愕地停在距離鍾佐三步遠的地方。
他先是看了看面前筆直的背影,幾秒后才轉向其他人:「你們說什麼?」
隊友們紅著眼睛回望,神色悲慟。
王容均頂著紈絝的惡名,平日里招貓逗狗葷素不忌,是個膽子大起來甚至能硬杠隊長的主,但此時此刻他愣是沒敢問第二遍。他重新將目光投向鍾佐,嘴裡茫然地道:「那……那副隊呢?」
隊友道:「還在治療艙,剛出危險期。」
鍾佐道:「我去看看。」
他突然插嘴,所有人都被按了暫停鍵。
他們品了又品,沒從這句話里聽出情緒波動,一時全看向了他。
鍾佐越過他們往外走,到門口時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平靜地補充了一句體貼地話:「你們都累了,早點休息。」
「……」隊友們心驚膽戰地望著他走遠,生怕出事,立刻就要陪著,卻被人及時攔住了。王容均用眼神示意他們別跟,擺手讓他們上樓,自己追了過去。
宿舍樓與醫療樓同在生活區,相距不遠。
基地規矩森嚴,今晚雖然出了事故,但過了短暫的喧鬧已重歸寂靜,除了遠處的發射站里亮如白晝外,生活區和往常基本沒區別,靜得可以聽見呼吸。
王容均跟著鍾佐走了兩分鐘,被氣氛壓得胸口發悶,忍不住道:「你……」
他說著自己先停了。
你什麼呢?你還好嗎?
傻-逼吧,想也知道不會好。
他自詡舌燦蓮花,這時搜腸刮肚也沒找到合適的話,罕見地詞窮了。
鍾佐主動道:「我還好。」
王容均一口氣梗在喉嚨里差點噎著,用力按了按胸口,倉促地接上剛才的字:「你要是想找人聊天,隨時找我。」
鍾佐道:「嗯,謝謝。」
「……不用謝,都是兄弟。」王容均本能地回道,想想又覺得不像話,有心想拍一拍鍾佐的肩,手猶豫地懸了半分鐘,終是收了回去。
二人一路沉默著進了醫療樓。
這個時代,人類不像古時那樣容易被「疾病」和「看病」困擾。
迅猛發展的科技帶動醫療,目前醫療艙已升級到了第18個版本,是家庭、學校、港口等場所的必備設施,可處理大部分疾病和外傷,只有極其慘烈的情況才會用到大型醫療設備。
樓里燈火通明,比外面要嘈雜,還能見到幾個生面孔,估計是跟著部隊的戰艦一起回來的。二人上到三樓,見隊長綳著臉站在治療室前,像一顆被點燃引線的炸-彈,滿身的火氣。
聽到腳步聲,隊長側頭掃向他們,儼然是一副罵人的表情,見鍾佐在列,硬生生把要脫口而出的髒話咽了回去,問道:「你們來幹什麼?」
鍾佐道:「聽說副隊受了傷,過來看看。」
隊長道:「他沒事,出危險期了。」
鍾佐走過去向里望,副隊的臉白得像鬼,正躺在複雜精密的治療艙里,腹部斜掛著條足有一尺長的口子,再長點估計整個人就斷成兩半了,但好在救得及時,還活著。
他想了想,說道:「沒事就好,我回去了。」
隊長和王容均打量他,摸不准他來這一趟的目的,不過這種時候用「正常」推斷他顯然行不通。隊長難得心平氣和:「去吧,早點睡。」
鍾佐點頭想走,突然聽見「砰」的一聲,走廊另一頭的門被推開,出來一個男人。男人的衣服幾乎成了布條,血呼啦地披著,身後跟著兩個人,似乎想把他架回治療艙。
「滾開!」男人揮開他們,快步來到副隊的治療室外,扶著牆喘了幾口氣,「他……他怎麼樣了?」
隊長道:「自己看。」
男人往裡看了一眼,脫力地靠在牆上,抹把臉,低聲道:「抱歉,他們都是為了救我。」
隊長指著鍾佐:「沒回來的那個,是他愛人。」
男人因副隊脫險而鬆口氣的身體倏地綳直,愧疚地望著鍾佐,艱難道:「是叫小……小佐么?我聽他們說起過你,對不起,都是因為我,第五星系實在太亂了,我……我……」
他神情痛苦,「我」了半天都沒往下說。
鍾佐搖了搖頭。
黑獅特種隊一般出的境外任務,要麼是拯救大批民眾,要麼是反恐,要麼就是和情報人員或科學家生物學家等重要人物有關,這是他們一早就知道的。這男人雖然沒明說,但無外乎那幾種情況的一種,救他是他們的工作。
他思考兩秒,覺得按常理應該要安慰幾句,便道:「你別往心裡去,好好養傷。」
男人捂住臉,陷入不可抑制的情緒里,沒再開口。
鍾佐感覺這裡沒他的事了,和隊長打聲招呼便回去了。王容均微微遲疑了一下,被隊長冷眼一掃,這才離開。
兩個人又一路沉默地到了宿舍樓。
鍾佐邁進門的時候才後知後覺想起得找隊長請假。
他和祁政在孤兒院長大,院長就是他們的親人,祁政的事得通知院長。另外祁政喜歡搗鼓亂七八糟的東西,得知古人會把酒埋進土裡,便抽風地也埋了一瓶,計劃快死的時候挖出來喝,這樣毒死也不虧本。
那瓶酒被埋在孤兒院後山的大樹下,已經埋了七年多,得拿來放在葬禮上,免得祁政那二貨不高興。
他於是示意王容均先上樓,折了回去。
王容均跟著他走了一個來回都沒見他露出別樣的情緒,覺得他可能是想自己待著,便沒有堅持,而是站在門口觀望,確定他是在往醫療樓的方向走才放心。
這麼一會兒功夫,醫療樓的燈滅了一多半。
兩輛車正停在門前,方才狼狽的男人和那幾個生面孔從樓里出來上了車,緩緩向發射站駛去,顯然要離開越西星,或許是回單位,也或許是繼續工作。
鍾佐望著他們走遠,原地發了幾秒鐘的呆,進了大樓。
空曠的走廊只剩隊長一個人,沒人管的炸-彈終於爆發,哪怕刻意壓低了聲音,鍾佐在樓道內也聽得清清楚楚。
「你他媽少拿機密糊弄我!我接到的消息是救特工,結果救出來的是魏和光,你以為老子不認識他嗎?!」
鍾佐愣了愣,探頭一掃,見隊長正對著通訊器罵大街。
「一個貴族親王跑去第五星系搞情報,嫌自己目標不夠大嗎?你把老子當傻-逼糊弄呢!」隊長噴火,「我怎麼不能這麼跟你說話?有本事你就革老子的職!好好又是機密……行,我勉強相信魏大親王是去搞情報了,但我告訴你,要是哪天讓我查出來這事是魏老頭公器私用拿我的人去撈他孫子,我跟你們沒完——!」
「完」字的尾音沒有壓低,幾乎是用吼的,瞬間驚動樓里的電子管家和醫療機器人,前者提醒他不要大聲喧嘩,後者則負責在他產生過激行為之前隨時用一管鎮定劑撂倒他。
然而黑獅隊長的霸王龍之稱名揚四海,對著鎮定劑也毫無懼色,沒散乾淨的火氣全都貢獻給了電子產品。
鍾佐在他們吵架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離開醫療樓,回宿舍安靜地在床上躺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才去請假。
隊長正在醫療機器人的報修單上簽字,看了他一眼:「需要多久?」
鍾佐道:「快的話,大概三天。」
隊長同意了,以順路辦事為由把王容均也派了出去。
王容均知道隊長是看中了他這張嘴和隨機應變的能力,想讓他看著鍾佐,但面對情緒十分穩定的鐘佐,他也不知道能怎麼辦。
兩個人乘坐基地的軍用飛船,緩緩地落在蓋倫星上。
這是一顆不太富饒的星球,港口規模不大,人-流量也一般。鍾佐帶著王容均直奔孤兒院,完全不準備詢問他要不要「順路辦個事」。
王容均自然不會主動提,跟著他到了目的地。
孤兒院的院長是位溫柔的女士,她即將步入老年,眼角已經出了細紋,猛然得知祁政的消息差點就地厥過去,被鍾佐及時扶住,趕緊送進了醫療艙。
鍾佐整理完祁政的東西放進袋子裝好,去後山挖酒,見王容均仍跟著自己,便在要靠近大樹時把袋子遞給他,讓他原地等著。
後山的坡度很緩,視野里只有一棵大樹,王容均停在百米開外的地方,點了點頭。鍾佐走了幾步,回頭看著他,靜默兩秒問:「那晚在醫療樓里見到的人,你認識么?」
王容均一怔:「為什麼這麼問?」
鍾佐道:「就隨便問問,因為我看你當時好像想留下。」
王容均道:「以前見過幾面,不太熟。」
他說完才反應過來,鍾佐那種時候竟還能留意他的神色,冷靜的有點過頭了吧?
他望著鍾佐走遠,思考一下這件事,便點開通訊器聯繫家裡,準備問問魏和光的內-幕。等他結束通話,鍾佐恰好成功把酒挖出來,院長也從治療艙里起身,追到了後山。
她剛剛哭過,眼睛還有點紅,和他一起看著坐在樹下發獃的鐘佐,輕聲道:「那瓶酒是小政和小佐離開那年埋的,他們的感情一直很好,小政對小佐而言不只是戀人那麼簡單,他當初是被小政撿回來的。」
王容均驚訝:「撿回來的?」
院長道:「嗯,那時小佐一身的傷,脾氣特別差,誰也不搭理,是小政耐心陪著,才讓他變成現在的樣子……」
她哽咽起來,絮絮叨叨說了不少他們的事。
王容均神色複雜,扭頭望著不遠處的人。
鍾佐發獃的時間不長,很快拎著酒回來了。
部隊要給祁政辦葬禮,孤兒院里除了院長外還有兩名工作人員想跟著。
鍾佐便泡了茶,又拿了盤點心,和王容均等著他們收拾東西,片刻后他站起身,去了洗手間。
王容均坐在沙發上喝茶,見孩子們好奇地打量他,對他們笑了笑,這時通訊器一響,竟是副隊打來的,他連忙接通了。
部隊那邊已步入黑夜,副隊終於蘇醒,但仍很虛弱,聲音斷斷續續:「小……小佐呢?小政出事前囑託我讓……讓咱們幫忙看著他,小政說小佐其……其實不是孤兒……他……」
王容均道:「什麼?」
副隊急促地喘了一口氣,艱難地把話說完:「他是……是X型進化者。」
王容均頓時把鍾佐的身世問題扔在一邊,聲音高了八度:「什麼?!」
副隊道:「你……你看住他。」
王容均切斷通話,直奔洗手間,卻發現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他急忙出去找人,聽說鍾佐剛剛開著孤兒院的車走了,理由是去買個東西。
他腦子裡「嗡」了一聲,強迫自己冷靜,試圖分析鍾佐的目的,接著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看向裝著祁政遺物的袋子,衝過去把東西一倒,在一堆雞零狗碎里發現了一枚小巧的竊聽器。
——難怪鍾佐在後山會特意提起魏和光,原來是想讓他打個電話!
他回想那通電話的內容,冷汗剎那間冒了一身。
院長恰好拎著包出來,驚訝地看著一地狼藉:「怎麼了?小佐呢?」
王容均啞聲道:「他去首都星了。」
院長道:「去首都星幹什麼?」
幹什麼?必然是去宰人!
王容均來不及解釋,點開通訊器聯繫家裡,卻發現眼前的畫面在扭曲變形,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了那杯茶,幾乎有些心驚。
鍾佐什麼時候準備的葯?又是什麼時候從基地拿的竊聽器?
他怎麼會知道魏和光有問題?這趟出門他是計劃好的么?
他是不是不想回基地了,是不是……連祁政的葬禮都不參加了?
王容均狠狠咬了一下舌頭,借著這點刺激撥通家裡的號,抓著院長的胳膊,用盡全身的力氣道:「帶我去……首都星……」
號碼撥通了,王容均也失去了意識。
院長看看暈倒的年輕人,又看看屏幕里的陌生人,定了定神,傳達了王容均的意思。
王家家世煊赫,幾個電話打過去,醫療船直接開到了孤兒院,拉著人風馳電掣往首都星狂奔,但鍾佐開的是軍用飛船,不僅速度快,還同樣暢通無阻。等王容均心急火燎地從飛船上跑下來,他已經比鍾佐晚了將近三個小時。
三個小時雖然不長,但對鍾佐來說足夠了。
他站在一家高級會所的角落裡,耳邊聽著魏和光在包間與人聊天,魏親王一改之前的可憐樣,聲音里滿是得意:「沒什麼,就小賺了一筆。」
另一人道:「小賺?我可聽說你在第五星系的公司弄到了能量礦,你還差點沒回來?」
魏和光道:「嗯,幸虧救援及時,就是可能得罪了那條龍。」
「怎麼?」
「他們死了一個人,」魏和光道,「霸王龍出了名的護短,我當時裝了半天可憐,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切,死都死了,他再橫又能拿咱們怎麼樣?你多賠點錢唄。」
「我也這麼想……」魏和光說著見服務生端著酒進門,及時收了聲,卻見那服務生走過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不禁詫異。
鍾佐放下酒瓶,抬頭看著他。
魏和光一愣:「你……」
話音一落他只見一道亮光閃過,緊接著脖子一涼,耳邊尖叫四起。
鍾佐用軍刺抵著他的脖子,從茶几的花盤裡拿出一個竊聽器扔進他面前的酒杯,對上他變色的臉,笑了笑:「魏親王,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