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鍾靈
長街明亮的燈光讓人和妖物全都無所遁形,裴夙輕輕嘆了口氣,關上了窗戶。
原本因為裴夙出現而緩和的氣氛在窗戶關上的瞬間再次冷凝,妖怪們鬆了口氣——如果這位非要插手,他們就算再嘴饞,也只能把獵物拱手想讓。
畢竟裴先生才是這條街真正的主人,誰敢跟他過不去呢?他們還想過下去呢。
妖怪們的包圍圈已經縮得很小,離葉謹白最近的一頭狼妖甚至低頭聞了聞他的衣角,像是在確認獵物的新鮮程度。
葉謹白面色冷然,手上符紙一抖,狼妖下意識後退幾步做出防守的姿態,然而很快,狼妖就反應過來面前這個人類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了。
狼妖道:「你還是老實點吧,反正都是死路一條,你不如乖順一點,我們下手的時候還能輕一點。」他一掀嘴唇,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齒。
葉謹白沒吭聲——半點不反抗地等著被拆吃?他看上去像是那麼柔弱的性子?
他將符紙橫於身前,平靜道:「你們誰先來?」
他站在群妖中間,指尖最後一張符紙在夜風裡微微顫抖,而他的眼睛像是凍結的湖面,冰冷堅硬卻又清澈見底。
裴夙打開門,一抬頭,恰好撞進這樣的目光里。
誰都沒想到裴夙會開門,葉謹白愕然和他對視,裴夙莞爾:「我去換了身衣裳。」
葉謹白遲疑了一會兒,輕輕應了一聲:「嗯。」這是跟他解釋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下來?回想到對方打開窗戶時只穿了白色的睡衣,披一件紅色的外袍,看樣子像是被他們的動靜驚醒了,披了件衣裳出來的。
裴夙臂彎間就搭著那件紅色外袍,衣擺上綉著雲紋,他無視一眾現出猙獰原形的妖怪,徑自走到葉謹白面前,將手中的外袍抖開披在葉謹白身上,隔絕了那股無比誘人的香甜氣味。
裴夙的語氣略帶幾分責備:「這麼晚了還在外面鬧騰。」
他的語氣過分親昵,彷彿二人熟知已久,葉謹白耳畔微紅,垂眸的時候看見他左腕上黑色的帕子,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湧上心頭。
聚在一起的小妖們心裡則打了個突——難道說裴先生他……看上了這個人類?
眾妖仔細打量了葉謹白,這才發現這個人類確實長得不錯。不過……裴先生本身就是少有的美人吧?
「裴先生?」領頭的狼妖壯著膽子喚了一聲。
裴夙:「何事?」語調微冷。
狼妖不敢說話,幽綠的眼睛卻滿含不甘。
裴夙不再管他們,示意葉謹白跟自己進來。
葉謹白跟在他身後進了覆舟,這才發現門口蹲了一大一小兩隻黑貓,赫然是早上在店裡打架的兩隻。
小的那隻沖他喵了一聲,葉謹白能從他藍色的眼睛里看到明晃晃的擔憂。
葉謹白笑了笑。
小貓邁著貓步就要跟著他,被大貓叼住後頸三兩下鑽到角落裡去了。
覆舟內的裝修古典雅緻到了極點,葉謹白第一次來沒有仔細看,這一次他注意到了很多細節,哪怕是座椅上的雕刻的每一條紋路都在漫不經心裡透著極致的文雅。
他跟在裴夙身後,還披著裴夙的外袍,而且這件外袍還有裴夙身上的熏香,肯定是他常穿的。葉謹白低下頭,莫名有些窘迫。
裴夙帶著他穿過外間,並沒有說話的意思。
「裴先生?」
裴夙回頭:「嗯?」
葉謹白面露局促,他想問裴夙他們是不是見過,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直接問:「我們見過?」聽起來就跟拙劣的搭訕似的。
不過很快葉謹白就把這個問題拋到腦後了,因為裴夙打開了結界,如同透明膜般的結界洞開,隱藏在結界后的景色就映入葉謹白眼帘了——是一座大宅。
這座小樓后居然別有洞天!
「進來說吧。」裴夙淺笑,說罷率先踏進了大宅。
裴夙將他帶到了一件卧房,親自取了一套衣裳,乾淨的手巾、水外加一小罐藥膏。
「上點葯,再把衣服換上吧。這是我的,還沒穿過,可能不合身,且先將就。」說完轉身出去了,體貼地關上了門。
葉謹白脫下衣服,清洗了傷口后打開小罐子,裡面是滿滿一罐的淡粉色藥膏,散發著清甜的香氣。
他因為吞食過鍾靈,本身癒合能力極強,現下大部分傷口都已經看不出了,但有一些受了妖氣污染的卻不行。
葉謹白取出一些膏藥塗在傷口上,還滲血的傷口立時就癒合了。上完葯,葉謹白換上裴夙的衣服。
裴夙的衣服當然不合身,葉謹白將襯衫的袖子挽了一道才露出手腕,褲子也長了不少,葉謹白低頭了看了看自己這鬆鬆垮垮的一身,面露無奈——他一米七八真的不算很矮了,裴先生的身高有……一米九?
幸好他貼身的衣服沒破,只換了襯衫長褲。換好衣裳,葉謹白打開房門,請裴夙進來。
裴夙瞥見他那件紅色的外袍被疊得整整齊齊,端正放在小几上,他示意葉謹白隨意坐,然後嘆息道:「你太魯莽了,我如果是你,絕對不會走到街上來的。」
葉謹白垂下頭,「我太自信了。」
裴夙遞來一杯熱茶,莞爾:「我並有責怪的意思。」頓一頓,又道:「顧鴻應該跟你說過這條街的情況,你是人類,待在這裡很不安全,我的意思是不如搬出去。」
葉謹白垂頭,半晌沒說話。
裴夙還以為他掛不住面子,誰想過了一會,葉謹白抬頭道:「裴先生,我沒地方去。」
屋裡的燈不算明亮,他就坐在裴夙面前,還穿著裴夙的衣裳,鬆鬆垮垮並不合身,領口微開,鎖骨在黑色襯衫下半隱半現,眉目在昏黃燈光下格外柔順,他雙手捧著茶杯,十指修長白皙,雪白的手腕隱在黑色的袖口下。
整個人都散發著溫暖柔軟的氣息。
這種表情恍惚間和多年前那個年幼的孩子重合在一起,裴夙難得楞了一下。
葉謹白的表情很柔和,「我這些年已經給家裡帶來很多麻煩了,我也好家裡人也好,都覺得離遠些是比較好的決定。」
畢竟只是叔叔家,這麼多年的照料已經讓葉謹白很感激了。
葉謹白握著杯子的手微微收緊,他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道:「而且,我和裴先生見過吧。十一年前,平山。」
裴夙點頭,他以為葉謹白已經忘了這件事情了。
見他直接承認了,葉謹白不知為何鬆了口氣,「我……吞食了鍾靈,已經不能算是正常的人類了。」不是人類,但也不是妖怪,遊走在人與妖的邊界上。
裴夙道:「以後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鍾靈了,尤其不要說你已經吞食它了。」
葉謹白面露困惑。
裴夙從他手裡拿走杯子,換了熱的茶水,「總之不要在其他人面前提起這件事情,也不要說在平山見過我。」他當初去平山就是為了鍾靈,有幾個大妖知道這件事情,不過最後鍾靈被葉謹白取走的事情卻沒幾個人知道。
鍾靈這樣奪天造化的寶物,若是在他手上倒也罷了,左右沒多少人敢覬覦他的東西,可在葉謹白身上,說出去沒一天,大概就要被妖怪們分吃了。
葉謹白道:「您當初就是沖著鍾靈去的吧?結果被我半路截胡。」在被他截胡之後,還親手將他從傾塌的山脈中抱了出來。他在茫然中沒有看清裴夙的臉,卻記得裴夙身上的熏香,還有手腕上系著的帕子。
裴夙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開話頭,「不早了,快休息吧。」
他站起來,揉了揉葉謹白的頭髮,「別多想。」
門被輕柔地關上了。
葉謹白將印章取下,小小的一枚立在掌心,玲瓏可愛——如果忽略它的殺傷力的話。
所謂鍾靈,就是指神靈死亡后的靈魂。
神靈亡故后,靈魂不會散去。
十一年前他在平山認識了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孩子,本來以為對方和他一樣只是個普通的孩子,誰想對方竟然是平山的山神,不過因為平山的開發而日漸虛弱,死後身體化為印章,靈魂化為一枚綠色的果實,幾乎是強迫他吞了下去。
山神死去,平山大範圍傾塌,他被察覺異常后趕來的裴夙送了出去。
葉謹白一直以為那是偶遇,現在回頭一想才發現不對。然而裴夙似乎不願意跟他說更多,甚至叫他不要再提……那麼,鍾靈到底是怎麼樣的存在?
印章懸浮在他掌心,光芒明澈。
葉謹白五指收攏,印章掉入掌心。他拽了拽身上的衣服,躺在床上,很快睡著了。
……
「先生,」金綠眼睛的大黑貓帶著小黑貓跟在裴夙身後念念叨叨,「就把他放我們這兒啦?」
裴夙道:「嗯。」
嗯是幾個意思啊?大貓憂心忡忡,想起葉謹白長得那個無辜奶萌樣,忍不住一把摟住小黑貓,一邊舔毛一邊絕望地想:先生該不會被他的外表迷惑了吧?
「要我說,還是把他吃了吧,燉鍋湯給先生補補身體,」黑貓道,「您看長得那副甜軟可口的樣子。」
走在前面的裴夙倏然頓步,黑貓連忙剎車,險些撞上他,連忙叼著小貓後退了一步,「先生?」
裴夙轉了轉扳指,眉尾輕挑:「換種吃法。」
黑貓:「啊?」不燉了?那煎炒烹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