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11隻妖·墮妖
賣葯郎的符咒貼了整整七天,犬神的情況終於有了好轉的跡象,恢復意識,進食進水,身上各處猙獰的傷口也有了長合的趨勢。
傅小昨也就此正式開啟了「神棍洗腦」模式。她完全破罐破摔,也不去管它聽不聽得懂人話,把一開始的羞恥感一併拋開,總之是一有空就神神叨叨地蹲坐在它邊上,變著法子苦口婆心地勸它忘記塚田那個渣渣。
「......生活多美好啊!你看看這隻小麻雀,多可愛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何苦非要弔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啊!」
賣葯郎背好藥箱正要出門,聽著身後的嘰嘰喳喳,又頓住了腳步。細緻眉梢微微攜著忍耐的神色抖了抖,終於還是半側回身來。
「......你,不會,真的覺得,這樣會有用,吧。」
——
傅小昨覺得,再這麼下去,自己就要未老先衰了。
這隻狗實在是太!難!搞!了!拚命把它從剩一口氣的狀態救回來,當祖宗似的哄了好幾天,好不容易把它哄到了一看到自己就會搖尾巴的狀態,她還以為自己的「教化」工程總算有了效果,沒想到才一轉眼,這貨就莫名其妙地突然變臉了!
「哥!我都喊你哥了,你這到底是在鬧什麼彆扭啊?我哪裡惹到你生氣了嗎?」她蹲看著這隻渾身滿臉「生無可戀」、「心如死灰」氣息的狗,一時只覺心累。
昨天看她來的時候不還眼睛發光搖尾巴搖得很歡嗎?為什麼今天就一副死也不想再看她一眼的德行了?她瞅瞅自身,明明還是一樣的活潑可愛啊?哪裡辣它眼睛了?
「它可能,只是嫌你,聒噪,吧。」
日常被懟的傅小昨已經鍛鍊出一定的抗擊打性,只是默默往身後快速瞥了一眼:「你給我不要再說風涼話添亂了。它絕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前幾天看著明明挺開心的,今天就整隻狗都不好了!」
抱著手臂的青年逆著光影的身形倚在門邊,淡淡看著房內:「那麼或者,還有一種可能,墮妖在即。」
傅小昨立馬刷地轉頭看迴向地上的狗,眼裡興奮地blingbling:「真的嗎!你昨天還發話打擊我!我就說小黃雀大法是有用的!犬神跟雀註定是真愛呀!」
賣葯郎彷彿是覺得不堪其擾,又往門外退了兩步,默默在日光下闔了闔眼:「笨,蛋。」
怎麼可能會是那隻小鳥起的作用。
憑著靈魂本能的忠誠,在重傷瀕死之境尚且不肯墮妖的犬類,為了什麼才會在現在這個時候,有了意志減退的墮妖前兆。
還能是為了什麼呢。
這廂傅小昨激昂慷慨了半晌,見眼前的犬神依舊喪了吧唧的,一股子興奮勁才稍稍緩了緩。
身後已半晌沒發聲,她往後看去,就見賣葯郎同志正仰天四十五度角在陽光晴好下專心致志地凹著造型,不確定地打擾了他的雅興:「雖然這算個好消息,可是,它為什麼一副很不想看到我的樣子?總不會是妖妖相斥吧......」
——這的確不是她的錯覺。為了求證,她甚至大著膽子把臉湊到它跟前去,結果犬神乾脆把眼睛給閉上了,還莫名一副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委屈勁兒,眼皮子一抖一抖的,尾巴也沒精打采地耷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拒絕去考慮賣葯郎說的「嫌她聒噪」這一可能性,於是她開始嘀咕起來:「會不會是你這些符咒有什麼副作用?該不會過期了吧?要不你抽空重新畫一批吧!」
被無理取鬧地質疑了業務能力水平的賣葯郎,聞言默默睜開眼,面無表情地往屋內看過去。
對上她誠懇的小眼神后,他微微垂下眸,看住了那雙正隱隱泛著兇狠戾氣的、透著股危險警告的、正牢牢盯著自己的獸瞳。
兩兩對視了幾秒鐘,秀麗面容上依舊毫無波動,削薄唇角微啟,冷澈目光沉靜如昔,輕聲緩緩:「......原來如此,不是墮妖在即......那可真是我疏忽了。」
瞪著眼睛蹲在原地,看著對方說了句四六不著的話,便瀟洒轉身翩然而去,傅小昨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什麼意思啊?這個傢伙怎麼又開始前後矛盾了?所以犬神到底是不是要墮妖了啊喂!?
回過頭,又看見這不讓人省心的狗依然閉著眼睛一副「你冷酷無情」、「我不想看到你」的蔫噠噠樣子,傅小昨只覺得額頭上的青筋都要開始蹦了。
——
「姐姐聽說,你最近還在天天往那隻狗邊上跑呢,嗯?」
傅小昨默默低著頭沒說話。了解了一些情況以後,她對及川始終抱有著幾分懼意,平日里都是能避則避。今天卻是突然被人叫了過來。
及川的眼角眉梢仍浸著笑意,語音輕飄飄的,顯出些意味不明:「傻妹妹,今天開始,別再去啦,聽見了嗎?」
傅小昨聽得一驚,嚯地抬頭看她:「......為什麼?」
「妹妹怎麼犯了痴?姐姐買了你,可不是讓你陪一隻狗解悶來的呀。」及川朝身後招了招手,接過德次遞上的包裹,置於桌上解開:「瞧你這小身板,衣飾都得要新量新做,費了好些時日,今天總歸是弄好了。」
傅小昨眼見她拿出一捧的綺麗紗羅,愣了好幾秒才意會過來她話中的意思,眼裡頓時有些無措。
對啊,她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光顧著擔心犬神那邊的情況,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現在可是個「見習」窯妹啊!
「妹妹自己想要挑個什麼好日子出台呢?」說著,及川當真拿過一邊的黃曆翻了起來,翻了幾頁,她又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哎呀,姐姐自己也懵了,還挑什麼吉日,再過個四天就是月底的第二場斗獸賽,最熱鬧不過的了,可不正好。」
......斗獸?原來不知不覺間,離她來到這裡已過去十天了。不過,斗獸賽......
傅小昨咬了咬牙,從桌上的衣物上移開目光:「那犬神呢?」
她當然不是不擔心自己,只是以目前的情況,憑她一個人(妖)不可能從這裡逃得出去。最好的情況,就是犬神能夠儘快墮妖,這樣她就能跟它一起全身而退。不然的話......到時候可能還要去求賣葯郎......
默默在心裡打著草稿,想著到時候要怎麼哀求才能讓那個傢伙心軟幫忙,身前的及川聽見她的問話,卻是淡下笑意:「犬神是塚田少爺養的狗,既是斗獸將近,自會有塚田少爺派的人過來照料它,妹妹就別操這份心了。」
......
看著女孩出了房門,及川微微皺了皺眉:「塚田少爺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他聽說這邊沒什麼進展......想把計劃的最後一步提前。」德次恭謹地垂著手,老實回答道。
及川勾了勾嘴角,有些嘲諷的意味:「按他說的做。多叫點人手,把情況控制好了,造成的損失全部報過去,一丁點都不要漏下......過幾天就是斗獸賽了,別讓外頭聽見什麼不好聽的消息,懂了嗎?」
「是。」
——
傅小昨一出及川的房門就分奔向著樓下花閣而去,照常賣葯郎都是坐在那兒發獃(並不),隨便一低頭就能瞄到。
然而,好巧不巧,以前沒想找他的時候老是能看到,今天在整個花閣搜了一圈,卻愣是沒找到人。她急得直喘粗氣,只好一拐角直衝後院而去,結果柴房裡只有一隻犬神老老實實趴在原地,同樣沒有賣葯郎的身影。
——上哪兒去了啊?
她整個人腿一軟靠坐在牆角,心裡一片茫然。現在可怎麼辦呢?已經沒有時間慢慢等犬神墮妖了,塚田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過來,到時候,連賣葯郎還有沒有機會來給柜子貼符咒都說不準。
想到符咒,她抬眼看向對面,想著等會兒找到賣葯郎,一定要讓他抓緊時間來補可能是最後一次的符咒,結果這一眼看去,入目所及卻是——一片空白。
傅小昨的腦袋裡也整整空白了兩秒鐘,忍著腿軟站起來轉了圈身子,確定自己剛剛的確沒有靠錯牆角——
柜子呢?柜子不見了?
只剩下一片空白的牆壁立在眼前,整一片長長的高櫃都不見了!
她把整個屋子都轉了一圈,再回到犬神面前,看著它身周還保留著那圈符咒,腦子裡仍是一團漿糊。
會不會是賣葯郎把柜子弄走了?可他應該不會說也不說一聲,而且之前她也提過這個建議,當初兩人都是默認否決該措施的。
那會是誰?及川他們?塚田的人?為什麼呢?賣葯郎會不會也出了什麼意外,所以才到處找不到人?
自進房以來,她臉上神色便是一變再變,擔憂驚惶迷茫不定,就差沒有掉出眼淚來。連天來都沒肯乖乖給她好臉色看的黑犬,一雙獸瞳始終定定地看著她,幾乎有些錯覺般的擔憂意味。
半晌,她強自咽了口唾沫,深吸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又無頭蒼蠅似的在屋裡來回急急踱了幾步,最後狠狠在心裡下了一番決心,咬了咬牙,目光里含著一股壯士斷腕的堅決,用上自己學習來的最正式的禮儀,儘可能端正地、在地上的黑犬面前跪坐下來。
她又深呼吸幾次,小巧鼻尖有些微微的發紅:「好吧......今天以後,我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過來看你了。」
這一句話音剛落,黑犬悄悄揚著的尾巴便瞬間滯在空中,有尖利的爪子於足下微微伸出,原本安靜乖巧的獸瞳里浮起几絲凶戾暴躁的神色。
傅小昨沒有察覺到空氣里乍起的幾分危險因子,徑自板著一張小臉,繼續道:「賣葯郎說,你們犬類有天生的忠誠本能,所以一旦認了主子就不撞南牆不回頭。那麼,以你現在的情況,已經在牆上把頭都磕破了,有沒有要回頭的意思?」
犬神原本兇殘的目光又是一滯,轉而有些無措的感覺,硬邦邦僵在空氣中的尾巴都有些示好地擺了擺。
傅小昨依舊沒注意到它的轉變,緊緊皺著眉頭,咬了咬唇角,彷彿接下來說的話需要花費她極大的決心與勇氣:「我知道這樣很蠢,只是......你對塚田的立場應該已經有所軟化了,不然賣葯郎不會說你墮妖在即......按理來說我只需要等著你繼續想通就行了,可是現在時間不允許......再過幾天你可能就要死在斗場,我也出不了這個地方......」
這麼顛三倒四地說了一大堆還是沒說到重點,但身前的黑犬卻滿目極認真地聽著,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非要守護著什麼......我、我雖然很沒用,我......所以——」這麼斷斷續續地說著,有些過於羞恥的情緒浮上來,她話里甚至開始帶上一點抽泣。
最後,她幾乎是以一種當年第一次帶上紅領巾、在國旗下宣誓的勁頭,滿臉漲紅地朝著面前的黑犬大喊出來:「如果、如果可以的話......請......請把你的忠誠交給我吧!我會努力背負著它,帶你一起往前走下去的!」
幼小的身子在渾身僵滯的黑犬前,端正地跪坐著,輕輕地發著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出於某種難以言表的羞恥感。隨著第一滴眼淚沒能忍住而從眶中輕輕掉落,她緊緊閉上眼睛,黑長的眼睫因淚水濡濕,稚嫩纖細的聲線含著顫抖地繼續道:
「請,為我墮妖吧。」
......
被自己發言的中二程度過於羞恥到,以致於逃避現實的傅小昨,是因為眼睛處濕熱的舔舐感而震驚得睜開眼的。
入眼處,是流暢的下巴線條,秀挺的鼻樑,還有一抹殷紅潤澤的唇角。
——嘎?
先前的那抹舔舐感並不是她的錯覺,因為對方很快再次伸出舌頭,向她盈著淚珠的眼睫舔過來。敏感的眼睫快速顫了顫,掛著的眼淚輕輕滾落下來,並被那猩紅的舌頭快速捲入唇內。
咋了咋舌頭,對方彷彿就此發現了什麼極有趣的遊戲,意猶未盡地又嘗試了一次,然後是樂此不疲的第三次,再然後,喉嚨里甚至開始發出某種類似興奮意味的呼嚕聲。
於是,被舔了三次的傅小昨終於從死機狀態清醒過來,猛地伸手要將人推開:「——喂!」
雙手推在對方裸露的肩膀上,溫熱柔韌的觸感卻彷彿推在一堵鋼城鐵壁上,絲毫難以撼動。然而,對方在她剛剛表現出推拒意思的下一秒,便自行退了開,然後......巴巴無聲地望著她。
傅小昨整個人反應無能地與對方對視三秒鐘,很快產生了一種跟搖著尾巴討食中的狗對視的怪異即視感——狗?
她思維遲滯地、無視眼前為著寸縷的少年身軀、目光一路向下——原地的黑犬已消失不見;位於狗脖子上的鎖鏈,此時正套在眼前的陌生少年頸間。
這麼兩個想法冒完,她目光顫悠悠地在對方臉上轉過——看起來二十歲不到的少年,俊秀的眉眼,朗朗的朝氣——真是個賞心悅目的小哥哥——
「......犬神?」
一直安靜盯著她的少年,聽到這一聲,喉嚨里又發出了那種呼哧的低喘聲,眸光亮閃閃的就要湊上前來。
傅小昨剛要出手擋他,耳邊突然聽到外邊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以及雜亂的說話聲。
她頓時顧不上對方是不是又要舔她了,因為從剛剛零星聽到的說話片段里,她赫然聽到了「塚田少爺」這個字眼!是塚田派來的人!居然這麼快來了!
她刷地站起身來,看看眼前的情況,飛快環視一眼,沒看到能供兩個人藏身的地方,跑出去更會跟外頭的人迎面撞上——
所以,她該怎麼解釋,這間房裡為什麼少了只狗?又為什麼多了個人?還是個裸男!?過於情急之下,傅小昨只覺得腦袋一陣眩然——無論如何,最主要的情況還是,她先得把眼前這個傢伙是犬妖的事情瞞過去再說。
當了妖怪以來,習慣了在人前各種隱藏自己的身份,此時的傅小昨也下意識地將這種思維模式套到了犬神身上——在她此刻的潛意識裡,對方是個跟她一樣的戰五渣,一被發現是妖怪就死定了!
這廂的犬神在她站起身來的同時,就也跟著改為跪坐姿勢,這樣他剛好可以跟她保持平視。這時,察覺到她焦急緊張的情緒,他眉間微微皺了皺,抬手拉住她的袖子,將她輕輕拉到自己身邊,另一隻手抬起微微一扯——傅小昨看著那縛於對方頸間的鐵鏈應聲而斷。
看著對方滿是驕傲邀功神色的目光看著自己,前一秒還堅信自己遇到了什麼生死難關的傅小昨......只覺此時此景,無言以對。
門外人聲已近,犬神將她再往自己身後拉了拉,然後便就著未著半縷的狀態,毫無羞恥心地,面朝大門,站起身來。
傅小昨捂了捂臉,小小聲地在後方說了一句:「不要衝動啊......」
——然而效果並不拔群。
在門口的一眾人等出現在視野中的瞬間,少年便猙獰起一張俊秀白皙的臉,兇狠地瞪著門外,薄唇微啟,出聲間透著分明的殺意:
「汪!」
門外眾人:「......」
傅小昨臉上還掛著先前的淚痕,聞聲頓時悚然一驚:「不要叫......」
犬神少年聽到她的聲音,兇殘的表情一滯,轉過頭看見她皺著小眉頭
的嚴肅神色,條件反射地、討好地、吐出了舌頭。
門外眾人:「......」
傅小昨眼裡紅通通的尤含著淚光,忍不住再瞪他一眼:「不要吐舌頭......」
俊秀挺拔如青竹的少年乖乖快速收回舌頭,面上浮現出幾分不解而切實的委屈。然後,下一秒,他整個人便化作了一頭黑犬,嘴裡嗚咽著,轉過身朝她靠近過來,尾巴轉啊轉的,老老實實埋頭在她跟前,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
門外眾人:「......」
傅小昨:「......」
不要變成狗啊......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