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隻妖·為主
沸盈的熱血在身體每個角落裡轟轟衝撞著,它一時間覺得自己正背負著太陽,一時間又覺得自己在追逐著太陽,腳下好像永遠不會覺得疲累,就這麼不停地朝天邊那片橙紅餘暉落下的方向跑著。
風在耳邊呼呼吹過,柔軟的毛髮一路盪起輕盈流暢的黑色波紋,身邊掠過的景色從點點燈火的村落邊緣,逐漸衍變成寂無人聲的曠野山林。
餘暉下的樹木草叢影影綽綽,地面還偶爾有些不平的起伏,獸類的本能卻極速適應著每一處。它甚至覺得自己完全不用看路,只要把全部的意志放在頸間至背脊的一小點角落裡——那一絲絲幾乎完全無法被察覺到的重量——身體就會自動湧出使不完的勁兒,往正確光明的方向飛馳過去。
終於,在它又一次完美流暢地跳躍過一條攔路的河流后,背上那個小小的角落裡,隱隱傳來了一道聲音——
「犬、犬神先生……我們,能停一會兒了嗎,我、我手上......快沒力氣了……」
跟重量一樣,聲音也是細細的、小小的,話至尾聲處,還彷彿因為覺得丟臉或者愧疚的情緒,而忍不住泛著一絲絲的泣音。
真是奇怪啊,那麼細微弱小的聲音,它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每一個字。然後,它便抱著一種快樂的、近似於夢幻的心境,在天上隱隱升起的月色下空,微涼無際的夜風裡,輕輕停下了腳步。
——
終於停下來了。
傅小昨毫不懷疑,只要它再跟之前那樣子——只要再那麼蹦上一次,自己絕對會飛出去的。
一路下來,她一直揪著它脖頸後方一塊柔軟厚厚的皮毛,到後來已經沒有概念自己揪了多久,現在終於得以鬆開手,一時只覺得手指發僵、腿腳發麻,才緩上一口氣,整個人就脫力地從長長柔順的背脊毛髮間滑落下來。
有那麼一兩秒的時間中,從她的視角所感知到的是,她就像從一座小山的山頂掉了下來——口中還未及叫出聲,兩秒鐘后,身子便陷入了一塊毛毯般厚軟的肉墊里。
被捧著輕輕放落在地上——好像坐纜車下山一樣......終於接觸到地面的傅小昨突然產生了這樣奇怪的聯想。
似乎意識到她視角的不方便,在安全將她從掌中放下后,與身旁樹木一般高大的妖獸便重新化成了土狗身形大小的黑犬。它看見她衣角處有一點從自己掌中粘上的泥土痕迹,於是想也沒想便湊上前來,將那塊泥跡舔了乾淨。
傅小昨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小步,見它重新縮回去,滿眼意猶未盡地巴巴看著自己,頓時有些苦惱地、磕磕絆絆地商量道:「呃,就是,那個,以後你能不能......不要隨便舔我......」
她知道這可能是犬類示好的習慣,但是感覺還是應該糾正一下對方,畢竟這樣也不衛生啊!
它聽了倒沒有怎麼排斥不滿的樣子,好像在考慮這一提議的具體可行度,半晌溫順地從喉嚨里嗚出一聲,表示同意她的話。
下一秒,傅小昨就眼睜睜看著面前的黑犬化出了人形。
少年疏朗俊秀的面容在月色下清朗得悅目,微微垂下眸,那些與生俱來的兇悍野蠻的野性被掩在長睫后,整張臉幾乎透出一種錯覺的脆弱感。只見他彬彬有禮地執起她的右手,清秀地、矜持地低下頭來,然後在那細粉的指尖輕輕舔了一口。
傅小昨:「......」
......難道你覺得這樣子就不算是「隨便」舔了嗎!?笨蛋!
她忍住捂臉的衝動,再次磕磕巴巴地跟他解釋——「不要隨便舔」就是「不可以舔」的意思——面對那副大受打擊的神情,她板著臉狠下心,繼續補充道:「也不要吐舌頭,更不可以汪汪叫。」
沒錯,她就是這麼冷酷無情,就是這麼無理取鬧。
——
在第一步交流上達成了暴力式共識,傅小昨看著對方就差沒把耳朵都耷拉下去的樣子,心裡莫名產生了點愧疚感,於是努力找話題想哄哄他。
「呃,你既然聽得懂我的話,那你自己會不會說?」至今為止,她從他嘴裡聽到的唯一的「話」,還只是那一聲「汪」而已。
少年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好像還有些不習慣開口,發聲間有些停頓,語氣神情里卻是完全的認真:「......主、人。」
「唉?」傅小昨微微愣了愣,連忙擺手:「我不是你的主人啊,我們兩個其實應該算——嗯......同伴關係吧。」
雖然當初那句「為我墮妖」的宣言中二至極,但對方的確實現了這一點,傅小昨也便在心裡將他視為了自己真正意義的夥伴,從此交換彼此的忠誠。
少年眼裡卻有些茫然的惑意,重複了那個字眼:「同伴?」
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對這個詞語進行定義,斟酌著道:「同伴就是,呃,碰到難題的時候互相信任,生病受傷的時候互相照顧,有困難的時候互相幫助,感到難過的時候互相傾訴——大概是這樣的關係。」
互相信任、照顧、幫助、傾訴。
少年非常仔細地考慮了她說的每一種情況,然後便越來越覺得,這個「同伴關係」真是太糟糕了——
他應該無條件地服從主人的意志,而不是靠所謂的「信任」,那簡直是對他的忠誠的侮辱!
以及,他居然會讓主人「生病受傷」?那他還有什麼臉面去照顧主人,難道不該第一時間自覺切腹嗎!?
互相幫助......是說他惹下了麻煩,自己處理不好,居然還要主人幫他解決?稍微想象一下那種可能的發生,他簡直要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
還有難過的時候互相傾訴......不能討主人歡心的可能性已經是噩夢了,居然還要讓他向主人傳播負面情緒......那他不如現在直接回花名町被那柄斧頭砸算了。
於是,這廂的傅小昨完全不知道對方在考慮什麼,只看著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似乎很有些嫌棄的意味,然後聽見他誠懇到幾乎堪稱祈求的語氣:「不要當同伴......我只想做你的狗。」
傅小昨:「......」
......這個傢伙怎麼回事啊?為什麼變成妖怪以來,各種槽點就越來越多了啊——不對,之前沒變成妖怪的時候,好像就是個賊難伺候的小公舉了......
——
傅小昨沒能夠拗過他,「主人」這一底線稱謂終歸沒能讓他改口。而且,她堅信,換做任何人,面對這種寧肯「撞樹明志」也不肯當「同伴」的決心,都會無可奈何的。
——雖然一直到很多年以後,她都始終沒能get到「同伴」這個詞到底是哪裡戳到了這個二貨的雷點。
總之當此眼下,她只能長嘆一聲氣,朝他伸出手去:「那麼,重新正式做一下自我介紹吧,我叫傅小昨,在妖怪里或者該叫座敷童子,以後就請多多關照啦。」
犬神少年有些愣愣地看著她的動作,整整幾秒鐘里都沒有過動靜,半晌,黑黝黝的眼裡才浮起一些難以置信的、羞澀的、受寵若驚的驚喜意味,然後,他便鄭重其事地低下頭去,在她伸出的右手指尖上——輕輕舔了一口。
傅小昨:「......」
......不是要給你舔的意思啊!笨蛋!
——
花名町。町長府邸。
「......監察使大人親自來訪,真令鄙舍蓬蓽生輝,下官不勝惶恐!」
痛失愛子短短几日,塚田老爺保養得當的面容看起來便衰老了許多。此時他老老實實跪在面前人的跟前,一貫趾高氣昂的眉眼低得十足卑微。
「空言勿提。此來只為細詢你前日呈入京中的急報。-犬妖-之亂現已引起那位大人的重視,限你將此事前後緣由一併說來,不容丁點疏漏!」
「那位大人?難、難道是......」塚田結結巴巴了幾聲,整張臉迅速漲得通紅,額上都密密出了層汗:「卑職誠惶誠恐,竟驚擾了......」原先那份急函就是想向京中調人追殺那犬妖,替愛子報仇用的,誰想這麼點小事,居然引起了那一位的注意......
他突然想到,自己先前把兒子想煉妖獸的種種都舍了未報,眼下只覺心口一悶,連忙拋卻僥倖,老老實實補充上去:「關於犬妖之事,卑職所知巨細已全部呈於急函內,不過近日聽聞坊間有傳......這犬妖似是跟卑職那不孝逆子有几絲關係......左右不敢確信,兼之逆子身亡於犬妖手下,是以卑職未曾將此事寫於函內。」
對方沉吟許久,再道:「那位大人命我來前,著重囑咐細問那日刑場上之事。」
刑場上?那函中只草草提了那天行刑未果,妖獸被同夥所救一併逃走,至於其他——他此時汗如雨下,腦中急轉,但越是慌亂,越是回憶不起那日犬妖逃縱的情景細節。
最後,還是一旁的武士斗著膽子,試著補充道:「屬下記得,那個小孩進邢場后,口中喊了一句......『心、心劍亂舞-......」
塚田漲得紫紅的臉皮這才一松,撿回一條命似的連連點頭:「是這樣,她讓那犬妖用-心劍亂舞-,之後那妖物便突然發狂了起來!」
——
滿室奢飾靡靡,有綽約的人影倒映在薄薄輕透的竹簾間,對影獨酌。
聽完簾外人的傳話,那人影往杯盞內倒酒的動作微微一頓,良久,才傳出一道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聲音——
「哦,心劍......亂舞......可真是叫人吃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