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隻妖·斗獸
血。
盡眼所見,那被粗木樁與鐵鏈條圍出的整片方形空地,都幾乎被斑斑血痕浸染得徹底,整一片棕褐地面被覆以一層血色外衣,原本是粗糙不平的泥土地,但因為騰騰的濕熱血跡,卻沒有多少塵土在上空揚起。
四周樓閣高台上座無虛席擠了一圈的觀眾們,脖頸上紛紛暴著青筋,吼叫著爭相紅了眼睛,目不轉睛地朝著下方的場地,無一不是神情癲狂。
閣窗旁的女孩看著這些人或是揮拳怒目、或是破口大罵,細緻眉間浮起幾分頗為驚異難解的疑惑。待將目光再向下投去,唇角難言地緊緊抿起,稚嫩纖幼的臉蛋上更不由浮起些許不忍的神色。
那些血是從活物體內流出。場地中正有兩個活物。
若是女孩沒有猜錯,下方正在進行的應該是某種類似於鬥牛的活動,只不過,場地中正相持著的兩方動物並不是牛——準確地說,不全是牛——一邊是牛,一邊是犬。
她對這種活動並不了解,只是大致聽說過有些地方的習俗里會有類似的斗獸賽事,但實在沒想到情況弄到像這麼……慘烈。
兩方的實力相差堪稱過於懸殊。一邊的公牛看起來就像用於專業鬥牛的品種,整個身軀比一般成年男子還要高出幾分,背脊雄健肌肉虯結,額前兩根長角泛著鋼鐵般鋒利冷銳的寒光,連尾巴抽打在空氣中都能讓人感受到憾人的力度,而且不像一般發瘋野獸的無腦癲狂,應該受過長時間的專業訓練。而它身前的那條黑犬卻只有尋常土狗大小,彷彿渾身每個毛孔都在往外淌著鮮血,毛髮浸濕互相糾結在一起,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毛色,甚至四條腿中右後腿還是瘸的,只不知這腿是原先就瘸,抑或就是在此次搏鬥中受的傷。
場上勝負已經註定,彷彿唯一的懸念就是這頭黑犬最終是死是活。
四周的高台上熱度不減,只是漸漸起了陣陣噓聲,間或還有幾句痛罵髒話夾雜在其間。
居於正對場地的高台中央,一張桌旁圍坐了四五名青年,俱是錦服綉綴衣著不凡,一看便是富家出身的公子哥。此時看著場中情景,有人嬉笑地開起口來——
「我說塚田啊,你帶來的這頭畜生是三天沒給吃飯還是怎麼?就這蔫不拉幾的還叫什麼『犬神』,乾脆叫『孬種』得了!哈哈!」
一人開了頭,其餘幾人也趁著酒勁嚷嚷開:
「嗨!虧我還跟著塚田壓了全注,還以為他真□□出什麼了不得的殺手鐧了呢,這下可虧大了!」
「塚田你這可不厚道啊,擺明不是來坑兄弟們的嗎?居然派這麼只殘廢上場,也不怕被人說你跟對手下套坐莊吃黑?!」
被稱呼為塚田的男人坐在主位席上,聽著身旁同伴們半真半假的調侃,眼裡怒意翻滾,卻是沉默不語,只是陰沉沉地盯著場內狼狽十足的黑犬,神情滿溢著陰鷙的煩躁意味。
又過了一陣,場地邊響起宣告本場結束的鈴鐺聲響,同時有手執圈套繩結的武士上前,緊緊縛住場內已斗出血性的兇殘公牛的利角與四肢,宣判人員也當場公布了毫無懸念的結果。自此,四周人群便或盡興或遺憾地漸漸散了場,鬥牛被幾人合力拽拉了出去,那條黑犬卻被人用繩套縛著脖頸留在了場地外圍,通身尤淌著血。
塚田接過身邊武士護衛遞上的一根手臂粗的實木棍,嚯的起身下了樓台,徑直朝著那邊走去。
見此女孩心裡頓時泛起些不太好的預感,還沒來得及向身旁的婦人詢問求證,那邊的塚田已行至黑犬身前。
黑犬淌血的身子似乎輕微瑟縮了下,但沒有後退逃離的動作,只是朝著身前的男人默默恭順地垂下腦袋。緊接著,木棍便攜著呼呼的風聲,狠狠砸落在那已然遍布傷痕的背脊上。
男人的動作絲毫沒有留情,每一次揮棒都帶著咬牙切齒的力道,和著嘴上的怒罵一起劈落下去:「雜種廢物!老子養你這麼大,不是讓你上去挨揍!丟人的賠錢玩意兒!怎麼不幹脆在台上死個乾淨?下來是想再被打斷一條腿?!」
前幾棒下,黑犬嘴裡還發出了幾聲哀哀的嚎叫,後面便已縮在角落裡,沒什麼動靜了。
原先坐在塚田那桌的其餘幾名同伴見他上了火氣,紛紛上前來勸了幾句:「行啦,為這麼頭畜生氣壞身子可不值當,改天我親自挑一頭能打的,送給塚田你重新□□過。至於這隻廢物嘛,你不如乾脆現下剁了解氣?」
原本就渾身浴血的黑犬再經了一番毒打,此時已是奄奄一息,叫人懷疑它隨時便要斷氣。塚田喘著粗氣停下手,神情厭惡地朝它狠狠啐了一口:「要剁這玩意兒,本少爺還怕髒了手。興緻都給敗沒了,你們自個兒玩著吧!」
說著一扔棍子,領著跟隨的武士護衛,罵罵咧咧地離了場。
女孩屏著呼吸看完下方的情景,小小的拳頭捏得指尖發白,此時便刷地轉頭瞪大眼睛:「這是什麼意思?這狗他不要了?」
「怎麼不要。」同樣默默看完全場的婦人於艷麗唇角邊勾起絲慵懶的笑弧:「眾所周知,塚田少爺就喜歡用鬥犬,別的斗獸一概不喜,這隻『犬神』他可是從小開始養了十多年,一時半會兒,是沒那麼容易能找到適合的替代品的。」
十多年……
女孩微微張了張口,卻終究沒說出話來,纖長的眼睫落垂,在眶下投射出一小片密密的陰影,猶帶著嬰兒肥的小臉上,神情泛起莫名的難以言表的低落沮喪。
美艷婦人沒有注意到身旁女孩的異樣,只是向著下方抬首徵詢指令的仆侍輕擺了扇子以作示意。目送著幾人將已然奄奄一息的那隻黑犬拖出場地,她才復又鬆鬆懶懶地、將柔若無骨的身子倚進背後躺椅,艷色唇邊小酌了口溫酒,隨即帶著些回憶般地感慨道:「更何況,能夠配得上『犬神』這一名號的鬥犬,天底之下,又能找得到幾隻呢?」
女孩的眼睫一顫,帶著猶疑地抬眸看向她:「『犬神』……不是那隻狗的名字嗎?」
「是,也不是。」婦人晃了晃指間的酒杯,眼角眉梢有些嘲諷的神色:「哪有狗一生下來會被取作這種名字?『犬神』這名號,還是早些年間塚田剛帶它進斗獸場那陣子,看這節目的客人們給它取的。塚田聽著滿意,才幹脆衍用為它的名字,至於它原本是叫旺財還是來福什麼的,哪還有人在意?」
女孩聽得有些發愣:「所以說,它、它很厲害嗎?」
「多麼厲害倒是說不上,只不過個頭不大,卻是凶得不得了。以前被塚田派上去跟公牛山豬比斗,還能有個五五開的勝率,你便能想象得出這畜生髮起瘋來有多麼不要命了。看這節目的客人就喜歡看這些畜生們不要命的勁頭,『犬神』這名號便也才落到它頭上。只是最近幾年該是上了年紀,從歲數算來也是沒幾天好活了,上場終歸是輸得多。」
「現在想來,塚田一開始把它當鬥犬來養,不也是沖著它這狠勁兒么。」幾杯溫酒下喉,婦人不勝酒力般闔上了眼,話音都有些飄乎起來:「當年町長家遭了土匪,府上養的武士都是些不中用的繡花拳頭,最後還是靠著一隻狗,堪堪把塚田老爺家的獨子從匪首手下救了下來。聽說這畜生那天咬死了十數名土匪,這嗜血勁兒可不就是天生要進斗獸場的命?」
「那……既然它救過他,怎麼現在還要這麼打它?」女孩想到方才黑犬在棍棒前默默低下頭的畫面,喉嚨有些發緊的乾澀。
閉目養神的婦人卻是不以為意,輕哂地笑了笑:「立過功又如何?終究是不知廉恥的畜生罷了,還想把它當成大活人看么?有用時受器重,無用時被捨棄,這是它們自出生便已註定的命運軌跡。你只見它這樣被塚田毒打一回,我卻見過千百回,可你瞧它不還是老老實實地給塚田賣著命?主人下了命令,所以拼著要丟命的風險,也要拖著副半殘的身子,不知死活地上場——這就是畜生。」
胸腔里有什麼灼灼的情感升騰起來,女孩緊緊捏著手指才控制住自己出聲的話音沒有發抖:「那麼,現在,它是被拖去哪兒了?」
「自是依慣例關在後堂的柴房。若是塚田少爺哪天能想起來,也許會叫個大夫過來瞧瞧,不然就看它自個兒命夠不夠硬了。不過這斗獸節目是每半月一場,我記著塚田在下一場里也報了名,若是他在那之前找不到替代的鬥犬,八成還是不會讓這畜生落命的。」
「……能讓我去看看它嗎?」小小的胸膛深深地起伏,細弱的聲線響在安靜的閣間里。
閉闔的眼睫輕輕顫了顫,睜了開來,婦人的目光隨即帶上些疑色:「嗯?我倒還沒問你,無緣無故的,做什麼要來看人家町長家少爺養的鬥犬?」
「因為、因為……」女孩囁喏了兩秒鐘,隨即下定了某種決心,脖子一梗,神色一凜,目光一定:「因為這本來就不是町長大人家的狗,這是我小時候家裡走失的狗,現在看來,很有可能就是被町長大人家的人偷走的!」
對方手背輕輕托著下巴,皮笑肉不笑地瞧著她:「姐姐今天心情好,當真十分願意繼續聽你往下編呢。」
「這真是我的狗!我一眼就認得出來——你別見它通身漆黑,其實尾尖不多不少有著三根白毛,四條腿里唯獨左前腿上的毛髮要稀疏一些,嘴邊鬍鬚的尖尖是很淡的金色,兩隻眼睛里左眼比右眼的顏色更深一些,對了,它睡覺時還習慣將舌頭吐露在左邊……」女孩當即嘴硬地開始編了起來,不得不說乍聽起來還真頗像回事。
一雙眸子被輕輕眯起,婦人目光里意味不明地打量她:「哦,我卻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你只用回答我一句話,傅小昨——我記得是叫這個名兒吧?你這小鬼頭,突然提出想見這隻-犬神-,腦袋瓜子里究竟是抱著什麼主意?嗯?」
抱著什麼主意?
——她想偷狗她會說嗎……
努力試圖把方才那隻黑犬跟自己記憶畫面里的某隻柴犬對上號,女孩——傅小昨在心裡萬分無奈地無聲哀嘆了一秒,垂眸避開對方懷疑滿滿的目光,頂著壓力默默「詢問」道:「月先生,這隻『犬神』,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個『犬神』啊?」
等了數秒,她才聽見腦海中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這聲音彷彿是從什麼遼闊悠遠的空寂之處傳過來,有些空靈般的失真——
「我也不知道答案。一切要靠你自己去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