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叔叔
第二日早上,喬奈走出房間時,堂屋門前的院子里大伯站著在和青年說話。
看見她,大伯問:「收拾好了嗎?」
喬奈點點頭,原來大伯是知道她要走的,她整晚忐忑不安的心因為這一刻突然雀躍不已,這種心情稍後又令她自我唾棄,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喬奈其實你早高興得找不著北,昨晚上為什麼要先拒絕,想讓這種喜悅沖淡些?不要太理所當然?她覺得自個真是虛偽。
青年轉過頭,對她露出見面以來第無數次友善的微笑,純粹得和山間最潔凈的雪一樣。
喬奈自覺地低下頭。
她還不來及吃早飯,來接青年的黑色轎車先到了,大伯幫她搬來行李,也只有一個輕便的箱子,這黃皮箱子還是伯母陪嫁的嫁妝之一,大伯送給她用,說去城裡帶著包袱會給梁貞丟面。
青年,也就是梁貞,他似乎非常趕時間,好幾次在抬手看腕錶,但他沒有對喬奈和大伯的對話表現出不耐煩。倒是伯母見大伯叮囑的話沒完沒了,只好乾巴巴地打斷,朝大伯使眼色。
這下喬奈總算坐入車子里,伯母通過車窗一下子握住喬奈的雙手,眼帶淚光:「喬奈,以後一定要聽梁貞的話。」
喬奈鄭重地說好,車朝前開動,後視鏡里大伯和伯母的身影越來越小,目光卻一直追隨同一個方向,粱貞從前座側過身子安慰喬奈:「以後有空,你可以時常回家看看。」
一路上都有村民站門口對著車輛招手,去往鎮上的路昨天還覆著大雪,今早掃出一條道來,路邊還有不少人在掃雪。
喬奈當然不會認為這是巧合,她朝前伸頭,問出昨晚到現在最關心的問題:「大叔,為什麼他們都那麼喜歡你?」
「噗——」正在開車的人噗嗤笑出聲,喬奈轉過臉看向這個人,對方和梁貞看著同年,都像從同一個地方來,那種都市的氣息和村子格格不入。
「梁貞,你看你都成大叔了,歲月催人老啊,」這人取笑得一本正經,梁貞瞪他一眼,對著喬奈和悅地說,「我……我年紀其實沒到你喊叔的地步,你叫我一聲哥哥就好。」
說到哥哥兩個字,梁貞耳尖微紅。
這種彆扭的模樣和前面被人捧上上賓的老成有說不出的反差,喬奈不知心底為何油生出快意,她故意裝出怯生生的眼神,「哥……」
「你看你,把人家小姑娘逼的,」開車的男人打趣道,「喊叔就喊叔,非讓人叫你哥。」
梁貞不滿地道:「吳沉羽!」
吳沉羽嬉皮笑臉地丟開攤手山芋,「小姑娘,你說你要叫他什麼?」
喬奈再次怯生生地說:「叔……」
這下吳沉羽滿是得意,梁貞無奈,他回頭看喬奈一眼,看見她滿滿透出的不安,他心一軟,「那便喊叔吧。」
喬奈瞬間精神,「梁叔!」
梁貞驚得差點咳嗽,他硬生生像被叫老二十多歲的感覺,路遇一段坎坷的路段,吳沉羽正色起來,車子輕晃,他下巴朝窗外山巒的方向努,「小姑娘,看見那些鐵塔沒有。」
喬奈自然知道,那一座一座的鐵塔她自小觀望過無數遍,如同一個個迎著寒風的戰士,巍然屹立,彷彿鋼筋穿透山心任何力量都難以撼動。
吳沉羽說:「那些鐵塔就是你叔帶人建的,我們叫它基地。」
「會有什麼用嗎?」喬奈好奇。
吳沉羽給她簡單解釋:「發射信號,比如說網路信號,手機信號。」
喬奈聽得不是很懂。
吳沉羽繼續說:「以前你們這裡完全與世隔絕,落後貧苦,基地建完直接經濟飛躍,雖然還是窮苦地方,可至少能解決溫飽了。」
「信號和吃飯有什麼關係。」喬奈問。
「你長大就會知道,」吳沉羽在孩子面前也要露出神氣,「總之涉及經濟學的高深奧義。」
喬奈哦了聲,梁貞說:「你別聽吳叔的糊弄。」
「我說的都是重點知識,還有你怎麼能教小姑娘喊我叔!」
梁貞輕飄飄的一錘定音:「你我同輩,她喊我叔當然同樣喊你叔。」
吳沉羽:「……」
「可是,」喬奈想起一個問題,「我們村裡的大山經常滑坡,而且山那麼高,那些鐵塔怎麼搬上去的呢?」
她問得天真,但也許是出自一個孩子的口中,吳沉羽沒有無視和敷衍,他目視前方,只給了喬奈他認為最合適的回答:「這也許就是你村裡人為什麼喜歡你梁叔的原因。」
「在許許多多其他國家,」吳沉羽認真地道,「都有像這樣喜歡你梁叔叔的人們。」
……
而無論過去多少年,喬奈至今還記得吳沉羽給她說這句話神情,當年年紀小,只覺得話里像有座大山壓在肩上的沉重,能令人聞出血淚的苦澀,乃至暮年不經意回憶起這段,她恍然大悟,這分明是種滾燙著意氣風發的自豪和對英雄惺惺相惜的尊重。
眼下的她,單純盯著梁貞的後腦勺看著,只想知道這麼厲害的大人物為什麼要提出撫養她這個鄉下小孩,真的是學雷鋒?
說起基地,吳沉羽打開關於工作的話匣子,和梁貞進行討論。裡面涉及到的專業知識對於喬奈而言簡直在聽天書,她隨著車身搖晃,視線時而落在窗外,時而落在梁貞手腕的鐘錶上,時針分針在轉,昨晚由於心思重重,她幾乎天亮才合眼,現在開始犯困。
她哈欠連天,被梁貞聽見,吩咐道:「空調溫度調高些,喬奈要睡覺了。」
車內的溫度明顯升高,對方怕她涼,解下大衣遞給她,「你蓋著睡,這個天氣感冒不容易好。」
盯著這件質地昂貴的深灰色羊絨大衣,喬奈不敢接,卑微地往後挪動位置:「不……不用給你添麻煩。」
梁貞直接丟她身上,「離C市坐火車需要兩天,要是你路上感冒那更麻煩。」
喬奈弱弱地拿著展開,衣服上一股清雅的香味直衝進她的鼻端,隨之沁人心脾,她聞不出是哪種花香的香水味,但和梁貞給人的感覺一樣,柔和里散著一種淺淡的清洌。
她把大衣小心地蓋好,慢慢躺在後座,給衣服這個小插曲一過,梁貞繼續和吳沉羽說話。
喬奈睡在半夢中,後來聽見吳沉羽問:「你下個項目什麼時候開?」
梁貞平和的語氣,陳訴道:「過完年就走。」
「這次是哪?」
「非洲。」
「喪心病狂。」吳沉羽有點不高興,「一次比一次派的地方爛。」
車內一片安靜,喬奈忍不住要問,你走了誰照顧我呢?還是我跟著去非洲?
但她已陷入半夢的狀態,她嘴皮子動了動,聲音沒有逸出,倒是在夢裡夢見課本上描述過的非洲大草原,生機勃勃的綠色植被,百里無人煙,全是各種動物在追逐廝殺、像觀看一部風景片。
毫無預兆的,她從這第三方的圍觀者,一下子變成草叢裡一匹落單的斑馬,一頭獅子發現她的行蹤,她邁開四條腿驚恐的往前奔,低矮的灌木劃破她的毛皮,她瘋狂的跑,餘光的死角處一顆子彈擊穿她的頭顱。
喬奈渾身一震,驚得嚇醒,後背潤濕的汗意。
腦袋還在嗡嗡響,吳沉羽嘆服的聲音傳來她耳朵里,「丫頭你這覺睡得可香,足足四個小時。」
喬奈大口呼氣,半分鐘后心臟恢復正常跳動的頻率,視線環視,車停在市區公路的路邊,她眼珠朝右轉動,梁貞在閉目養神,知道她醒了,關心說:「做了噩夢?」
喬奈沒有反駁。
梁貞理解:「沒有安全感的環境下確實容易做噩夢,喬奈,精神點。」
吳沉羽笑呸:「還有心情關心做夢不做夢,既然丫頭醒了,我們趕緊下車吃東西,別忘記下午四點的火車。」
喬奈坐起趴窗看,公路前面就有幾家小餐館。她大意猜到他們一直在等她醒來然後一起吃飯,一股暖流瞬間讓心田燒出熱度。
三人陸續下車,隨意挑中其中一家餐館,喬喬奈很是乖巧,不主動選菜,也不挑食。吃完飯,車再次出發,接著去火車站的一路上她沒有接著打瞌睡,她新奇地看著路邊那些一晃而過的景色,從出生到如今,她走到最遠的地方還是奶奶帶她趕過的集市,也不過是離村幾里路的小鎮。
但想起奶奶,喬喬眼神不免暗淡,這世上唯一對她噓寒問暖的至親已故,而父母由於去世得過早,她印象里對雙親二字的感情尤為稀薄。
……
下午四點準時的火車,火車站裡人潮擁擠,梁貞主動牽她的手以免被衝散,他們的票是包下頭號的包廂,上火車時喬奈的穿著打扮引起不少人側目。
她身邊的兩位跟畫報上剪下的青年似的,襯得喬奈更加卑微。就連要進包廂,好幾位乘務員的目光都忍不住多往她身上多停留。
她感到局促,包廂里橫放兩對上下鋪,她一個人站一側,努力把行李舉過頭頂打算放在上鋪,箱子搖搖晃晃總是完全無法放穩,後背突然貼上一個溫和的擁抱,梁貞簡單的一個抬手將箱子推到裡面。
「謝謝。」她小聲地說。
外面似乎還有走過的人打量的目光,等吳沉羽進來梁貞將包廂門關了,然後坐在下鋪位置上,問喬奈:「渴不渴?」
喬奈用力搖頭。
他知道這個小姑娘總是愛看著大人的臉色而小心翼翼,唯恐給人添麻煩,哪怕是真渴也會否認,他便起身:「我去買水先備著。」
幾分鐘后他拿著三瓶礦泉水回來,遞給離自己最近的吳沉羽,再遞向喬奈手上,看著她遲疑地接過,又注意到她伸出的那隻手,手指各個紅腫。
「你手怎麼紅成這樣?」他皺眉,之前他倒沒有發現喬奈的手有什麼異樣。
喬奈雙手握緊手裡□□的礦泉水瓶,如實回答:「落下的凍根,暖和起來時就紅的特別明顯。」
梁貞眉皺得更緊。
吳沉羽大動作地脫下外面的大衣掛牆上,插話:「鄉下冬天沒暖氣,凍手很正常。」
「以後要好好愛惜自己,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梁貞嘆了聲,轉頭對吳沉羽命令:「把你那隻抹臉的護膚霜拿出來。」
「啊?」吳沉羽猜出他要幹嘛,「這……我妹特意要我從國外給她帶回來,她現在正是青春期喜怒無常……好吧,給你給你。」
梁貞脾氣雖軟,但被他眼神認真地看著時,吳沉羽受不住裡面的壓迫感。
他從包里把那隻寫著英文字的白色護膚霜遞給梁貞,對方擰開擠出一些,然後拉過喬奈的一隻手,二話不說的塗抹在上面。
喬奈從不知曉「霜」是質地輕柔像絲一樣的東西,她一直以為所有的護膚品都是伯母神柜上放著的一盒馬油,生硬油膩,需要用手捂熱才會化開。
她為用了吳叔這麼好的東西感到不知如何是好,她解釋:「我……我不是有意要把手凍壞的,嬸嬸家種的蘿蔔被寒霜埋在下面,如果不及時挖開就會凍壞掉……」
在專心給她抹手的梁貞抬頭,「你說什麼?」
他能想象在寒風裡喬喬奈徒手去刨凍土的情景。
喬奈著急得帶了哭腔:「我不是故意凍壞手……」
梁貞忙說:「我沒有批評你。」
他有點無措,喬奈手上一道一道凍裂的傷口像長在他手背上,連著心又疼又癢,他握住這雙十二歲少女的手,粗糙著,分明刻著生活的苦難。
吳沉羽一個一米八多的身高的大漢突然為剛才自己那不大方的行為感到臉紅,他揉了揉頭,彆扭地道:「那個,丫頭,你的手肯定會好,你以後的護膚品吳叔給你買,買最好最貴的,買到你成年。」
這個討好對喬奈沒有半分吸引力,她仍低垂著頭,泫然欲泣,而梁貞蹲著給她按摩那一根一根的手指,在紅腫的地方輕輕的呵護似的搓動。
他的動作說不出的溫柔,彷彿被這份溫柔感染,喬奈漸漸止住那份不安,她睫毛抖著,眼裡的濕意淡去,只剩下手上的熱度,一層又一層鋪開蔓延。
火車鳴笛啟程,半晌,雙腿蹲麻的梁貞扶著床鋪站直,他摸了摸喬奈的頭頂,眼睛微紅,「對不起,喬奈。」
喬奈搖頭,用力的。
「對不起,」梁貞重複說,「我早該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