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千里追夫
亂葬崗的深處不再死寂。
蹄聲由遠及近,從淡淡瘴氣之中踱出一匹白馬,背上馱著個神仙似的美貌青年。
青年貌似中原人氏,卻不做漢人打扮。一襲窄袖錦袍,腰系革帶,足蹬胡靴,滿頭青絲編成獨辮,攏入紗冠之中。而他的耳畔、胸前,全都綴滿了銀飾,步步清音。
青年已在亂葬崗里徘徊了半個時辰,中原的迷魂陣法令他有些懊惱。所幸又繞過一座墓亭,前方終於豁然開朗。
百十來步開外,兀立著一座游龍舞鶴的白玉牌坊。而在牌坊後方,卻是一片深濃大霧,彷彿遮掩著什麼天大的秘密。
目的地就快到了。青年翻身下馬,穿過牌坊的瞬間,一股強勁山風裹挾濃霧迎面撲來!
他迅速護住臉部,同時一手攔住了身後的馬匹。
風止嵐盡,他睜開眼睛,看見腳前不出三步便是萬丈深崖。剛才若是信馬由韁,恐怕此刻已經連人帶馬葬身崖底。
詫異過後,青年極目眺望——茫茫雲海已在他腳下,透過流雲之間的罅隙,可以望見來時的山路,如同一道蜿蜒細線,連接著山腳處盆景般的村落。
他再扭頭朝牌坊左邊看:一條白玉石階徐徐抬升;兩側雕欄之外,蒼松翠柏、怪岩崚嶒。更遠處雲霧縹緲,還隱約傳來仙鶴振翅之聲。
荒村野冢不過只是假象,這才是雲蒼峰的真容——仙山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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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牽著白馬拾級而上。走了許久,玉階終於被一道雲牆截斷。牆中央開著一道月洞門,門內是個院落,有人聲喧嘩。
青年牽馬進門,還來不及四處觀察,就有一道稚氣聲音迎了上來:「敢問尊駕可有拜帖?」
來者尚是一名童子,烏黑雙髻、月白法袍,卻不苟言笑,神態倒像個小老頭。
青年從懷中取出一封看似潔白無字的紙箋,又脫下手套、咬破指尖將血滴在箋上。
少頃,紙上竟浮現出幾行清晰的字跡:「南詔國,五仙教護法,練朱弦」
迎客童子正要來拿拜帖,冷不丁瞧見了「五仙教」三字,頓時又把手縮了回去。
知道他是怕血里有毒,五仙教護法練朱弦淡然反問:「小先生可核對完畢?」
童子點頭:「無誤。」
只見練朱弦輕輕一拈,那請帖就化為一朵青綠火焰,在他指尖飛灰湮滅了。
跟著童子出了小院繼續往上,便是雲蒼峰的核心地界。但在此之前,練朱弦先要安頓好自己的坐騎。
小院西邊有座小樓,也由幾位道童值守,門裡不時傳出奇怪吼聲。
見了練朱弦的坐騎,那值守道童愣了愣,禮貌發問:「請問尊駕,這是什麼靈獸?需要如何照顧?」
練朱弦道:「是白馬。」
道童瞪眼:「普通馬?」
練朱弦點頭,這時小樓里又是一陣怪吼,他手中韁繩竟開始瑟瑟發抖。
他輕拍馬頭,附耳上去:「小白,出息點,別在雲蒼面前丟了我教的臉面。」
白馬無辜地眨眨眼睛,就這樣被道童牽走照料,練朱弦則跟隨引路童子繼續前行。
又上了四五十級台階,頭頂高處突然喧鬧起來。
只見前方依著山勢起了一座山門殿。殿前空地上,有少數人正排著隊伍準備過堂,應該是從四面八方趕來參會的各派修仙弟子。
引路童子示意練朱弦站到隊末,又說待會兒過了堂到另一邊,會有其他師兄負責接引,說完便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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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仙教距離雲蒼路途遙遠,儘管練朱弦日夜兼程,卻也只能踩著時限抵達。此刻排在他前面的人已寥寥無幾,似乎並不需要久候。
引路童子剛走,他就聽見山門殿內傳出高唱:「江南花間堂,東海夜明珠一匣,鮫脂蠟一盒——」
很快就輪到他過堂,只見不大的山門殿內陰沉昏暗,正中央立著三位面無表情的雲蒼弟子,頭頂垂著碩大的瓔珞明燈,把活人照得如同泥塑一般。
練朱弦走上前去,從乾坤囊中取出一個烏木方盒,雙手呈上。
三人之中,左邊的那名弟子將盒子接過,唱出盒上貼著的銘條:「南詔五仙教,千年雪靈芝三枚——」
當「五仙教」三字唱出的時候,練朱弦明顯能感覺到周遭的陰暗裡投過來各式各樣的目光。
他只裝作全看不見,送完禮物后徑直穿過廊道,去找新的引路人。
室外陽光明媚,讓習慣了昏暗的眼睛有些不適。偏偏這時,突然不知從哪裡衝出來一個人影,攔在練朱弦面前。
這是一名男子,生得眉清目秀,可頭髮蓬亂、面孔污臟,若不是那身不甚齊整的月白法袍,幾乎看不出竟是一名雲蒼弟子。
他竟沖著練朱弦高聲怒喝:「五毒教的畜生,快滾回去!這裡是雲蒼仙山,你們南詔狗不配來這裡!不配——!」
練朱弦神色一凜,不去搭理。
此時此刻,遠近還有幾名雲蒼弟子,一個個都隔岸觀火、滿臉輕鬆。
只見那瘋癲的雲蒼弟子又叫罵了兩句,彷彿不解恨,竟又撲上來打人。
練朱弦從容閃過,一邊冷眼看向作壁上觀的其他人:「這就是天下第一派的待客之道?」
恐怕也不敢看著事情鬧大,終於有幾個弟子過來拆勸,硬生生地將那個發瘋的同門架開、拖走。
直到這時練朱弦才發現那瘋子右臂的袖管居然空空蕩蕩,原來是個殘廢。
瘋子被拖遠了,又有一位服飾高等的雲蒼弟子從山上聞訊趕來,朝練朱弦拱手致歉。
「方才那位師叔『當年』受過刺激。如今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得罪之處還請護法海涵。」
練朱弦雖然沒有親歷過「當年」之事,卻也大致知道那時無論五仙教還是雲蒼山,全都折損了不少性命。剛才那瘋子的手臂極有可能便是那時失去的;現如今五仙教受制於雲蒼的窘境,也正是那時的後遺症。
可那都已經是陳年舊賬。眼下雲蒼送來請帖、掌門師兄又遣他赴宴,雙方自然都不是為了互揭傷疤、再打一架。
念及至此,練朱弦便也不再深究,跟著這位高級弟子繼續往山上走去。
出了山門後院,又是好長一段玉階山道。兩側石牆上精雕細琢的依舊是雲海濤濤、游龍舞鶴。上到玉階盡頭,前方豁然開朗,只見茂林修竹之間,宮觀莊嚴,依著山勢重重疊疊,猶如神仙宮闕。
練朱弦跟隨引路弟子在璇霄丹台之間穿行,最終抵達一座巍峨宮殿前。
玉清真王成聖祭典將於今夜進行。在此之前,各路賓朋便在此處飲宴。
練朱弦跟隨引路弟子入內,方知殿內比外觀更加壯觀百倍:只見朱漆大柱之上,金龍盤桓。柱頂天花施以泥金彩飾,又繪有白鶴九九八十一羽,成群飛向北方。
再看梁下,倒垂著七七四十九盞瓔珞華燈,與地上的枝形燈樹交相輝映。
燈火輝煌間,練朱弦看見殿內整齊排布著百步長的八列酒席,俱是賓朋滿座。
他再順著席位朝北望:上首最高處是一座用金漆闌干圍起的高台。左右各有巨大燈輪,璨若火樹銀花。兩架燈輪間立著一座金碧大屏風,屏中白鶴起舞,與隱匿在雲中的神龍遙相呼應。
而屏風正前方便是雲蒼主位,此刻尚且空無一人。
練朱弦並沒有在殿內深入,因為引路弟子很快就將他帶到了席位上——竟是離門最近的一桌。
這顯然不應當。
現今修真界以雲蒼為龍首。雲蒼之下又有五大世家,各自統領大小仙門百餘座。除去這些名門正派之外,尚有一些山精水怪依附於正道門下,地位自然低人一等。方才練朱弦粗略一觀,越是靠近門口的賓客,越不似人形,妖氣也愈發濃重。
可現如今,雲蒼為五仙教護法安排的席位,竟比這些山精水怪更加卑微,顯然有奚落之意。
該如何應對?
練朱弦秉性孤高,待人接物素來不夠圓滑。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確有了拂袖而去的念頭。
然而他畢竟肩負教中使命,衝動過後權衡利弊,還是不動聲色地坐到了席位上。
他剛一落座,周圍便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普通妖怪並沒那麼多人類的禮數,說話也直來直去。於是練朱弦便聽見了它們交頭接耳——絕大多數是在猜測他的身份,甚至還有妖怪因他生得貌美,就判斷他是狐妖化形。那些媚狐的名聲素來淫~浪,居於末座自然不足為奇。
等到它們自以為商量妥當了,坐在練朱弦左邊的妖怪就用毛茸茸的爪子舉著茶盞湊了過來。
「這位小公子,不知如何稱呼?」
四周小範圍地安靜了,妖怪們全都豎尖了耳朵。
練朱弦也不卑不亢,舉杯報出來歷。
說來倒也好笑,一聽到「五仙教」這三個字,不止是過來敬茶的,就連周圍那些小妖都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彷彿見著了天敵。
也難怪,五仙教雖然只在南詔一帶活動,可「盛名」卻早已遠播到了中原。無非是傳言仙教中人蓄養毒物、種植毒草、淬鍊毒~葯,乃至於渾身上下都帶著毒素,碰都碰不得。
當然也有更加離譜的謠言,說五仙教徒晝伏夜出、茹毛飲血,尤其喜歡生吞修為低等的妖怪。而且五仙教的神鳥是孔雀,據說教徒也像孔雀那樣,吞噬的毒物越多,外表就越是美艷華麗。
現如今眼面前突然來了這麼個美得嚇人的五仙教護法,還偏偏坐在末座,猶如厲鬼堵門,如何能不讓這些小妖們膽寒?
練朱弦知曉它們成見已深,也不屑辯解。
恰巧此時北邊傳來鐘磬兩聲,整座大殿便迅速安靜下來。
練朱弦隨著其他人一齊朝北看,這才望見已有數人登上了金漆高台。
為首之人是一名外表三十歲上下、容貌儒雅英俊的男子。他頭戴白鶴金鱗冠,身著月白錦袍、織金鶴氅,腰間環佩玎璫,端的是華貴異常。
雲蒼掌門雲華仙尊飛升在即,已閉關數年。眼下負責執掌仙門者,正是被尊稱為「大真人」的仙尊獨子春梧君。不難想見,將來他便是雲蒼山的新掌門。
然而練朱弦的目光只匆匆一瞥,便將目光轉向了春梧君身後的那第二個人。
第二人大約要比春梧君年輕幾歲,容貌與春梧君頗有幾分相似,不過輪廓更加深濃。眉如揚劍、眸若朗星、日角而隆準,竟隱隱帶著些許帝王之相。
可如此尊貴的面相,偏偏配了一雙薄唇。雖然無損於俊逸,卻也平白多出幾分嚴厲,少了一絲親和。
此人的衣飾雖然不及春梧君富麗,卻也一看便知是雲蒼派的尊貴人物。立在春梧君身側,正如同一鶴一龍,卓爾不群。
練朱弦知道,此人正是雲蒼山首座,鳳藻殿殿主鳳章君。
春梧、鳳章二君之後,又有一干殿主閣主,俱是月白色法衣,清雋高尚、如飛仙下凡。然而練朱弦的目光卻始終勾留在鳳章君身上。即便短暫挪移,也總是很快就又轉回來。
或許是他的目光催生出了某種執念,鳳章君似乎有所感應,竟然也抬頭朝這邊望來。
兩個人相距百步,卻彷彿對上了目光。
短暫心悸之後,練朱弦卻有些失落——因為對方的目光完全是生疏的,絲毫不帶任何感情。
由於周遭異常安靜,於是他又聽見了身旁的兩個妖怪在竊竊私語。
「大真人身邊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鳳章君?我怎麼瞧著跟大真人有點兒像啊?」
另一個妖小聲嫌棄他沒見識:「大真人與鳳章君原本就是表兄弟。鳳章君的娘乃是老仙尊的異母胞妹,當年放著好端端的仙女不當,偏要去後宮跟那些個俗世女子爭寵,最後落得個身首異處的凄慘下場!」
又是一妖嗤道:「你懂個屁!人人都知道雲蒼與朝廷素來關係深厚!當年碧雲姑娘就是被老仙尊送去當了貴妃娘娘。要不是中間出了事端,那鳳章君早就該是大寧朝的天子了!」
那頭一個發話的妖怪笑起來:「我可聽說天子都是飛仙下凡,他鳳章君厲害歸厲害,可那格兒……真夠得上?」
又一妖不屑道:「你一個熊瞎子又見過多少飛仙了?誰知道那鳳章君是不是謫仙的投胎?再說了,天子也是肉體凡胎,百年一過立馬變成腐肉爛泥。哪裡比得上一心向道,萬一真成了神仙,豈不逍遙快活?」
這話又引來了反駁:「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天子不好,哪兒來那麼多人,冒著掉腦袋滅九族的危險去造反?」
它們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好不熱鬧。練朱弦聽得實在心煩,便敲著茶盞清咳了一聲。
那一堆妖怪頓時全都啞巴了,想來也是怕他怕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