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一風聲愈來愈緊,方孔炤也被宣布監視居住。方維儀更是日夜提防,防止父子倆出大門一步。鹿湖,芳草凄凄。遠山的霧靄一動不動地凝結在山樑之間。方孔炤望著窗外,心情煩躁地在屋內踱步。思來想去,他決定讓兒子方以智冒險去一趟北京,打探情況。好在他在北京呆了幾年,大街小巷熟悉,一些老臣家裡他都去過。可到北京一個來回,至少要一兩個月時間,怎麼瞞過姐姐,這便是個棘手的問題。他深知姐姐這些年受刺激太大,幾個侄兒成了她惟一的精神寄託。如果這事讓她知道了,她會非常傷心的。傍晚時分,他把長工長根喚來,囑他到樅川舒龍齋一趟,請白瑜先生務必來白鹿山莊做一次客。長根領命,連忙吃過飯,抹了個澡,趁人不備時溜出了白鹿山莊。第二天,白瑜先生如約造訪白鹿山莊,方維儀見是智兒的先生來了,當然高興。坐定之後,方以智提出:「父親,二姑,我想跟白瑜先生出遊,這樣可以和眾多讀書人接觸,登高分韻,臨流傷詠。」「這……」方孔炤故意以探詢的目光徵求方維儀的意見。方維儀:「這有何不可,杜甫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司馬遷十年苦讀,然後出遊,才寫出法天則地之作。跟白瑜先生出去,我放心。」方孔炤和兒子相視一笑。白瑜先生自然被留下來,好生款待。方孔炤親自陪他賞玩浮山。臨走,白瑜先生約方以智過了端午節走。節前,浮山腳下四鄉八里的人按習俗都要到白盪湖打蘆葉包棕子。方孔炤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讓兒子趁此跟陳媽到白盪湖,然後去左公家一趟。陳媽一路上嘮嘮叨叨地:「老爺有什麼罪,整天在家溫習讀書,還被人看著。安慶府隔三岔五來人,害得我都要多燒一些茶水。剛才出門時,你瞧見了……還有兩個人在門外轉悠著呢。」方以智:「陳媽,你不知道情況,可複雜著呢。他們沒事做,就讓他們看著好了。我們還不照樣過我們的日子。」陳媽:「可好,把你二姑的心都揪碎了,整日提心弔膽地。啊,忘了,你跟我出來,跟二姑打了招呼沒有?」方以智撒著謊:「二姑怕您老累著,說我力氣大,就讓我來了。」陳媽的眼淚差一點掉了下來:「方家真是個仁義道德的人家。我在白鹿山莊做了一輩子女傭,上輩下輩都從不拿我當外人看。你維儀二姑,可是天下少有哇。要不,我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個家早垮了。」方以智點點頭:「也虧了您老人家。等您老百歲之後,我給您戴孝送終。」聽了這話,陳媽真是感動欲哭。白盪湖邊,青青蘆葦,隨風飄蕩,白茫茫一片,綠頭野鴨時起時飛。方以智不禁想起了《詩》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了,京城歌妓周穎侯的身影又浮現在腦海中,也不知現在命運如何,到了京城,如有時間,真該去會會她。陳媽上了一條小船,囑咐方以智在岸邊隨便玩著。方以智點頭應允。抬頭望去,蘆葦叢里不時有婦女姑娘的身影出沒。待陳媽的身影沒在蘆葦叢中的時候,方以智一氣飛奔到左崗左公家。左母病在床上,眼睛都快哭瞎了,方以智輕輕喚了一聲:「奶奶。」左母聽見聲音,疑惑地:「這是誰呀:」方以智:「奶奶,我是白鹿山莊的智兒。」左母側過身,顫巍巍地抓住方以智的手:「啊,你是大智,國柱……」方以智:「奶奶,你別喊國柱哥了,我馬上就走。奶奶,父親讓我去北京打探左伯伯的情況,我特地來問奶奶有什麼東西,有什麼話要帶的。」左母又驚又喜,含淚從床裡邊掏出一根紅腰帶說:「大智,自你光斗伯走後,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織這根紅腰帶上。你把它帶到牢里,系在你光斗伯的身上。就說這根紅腰帶是娘用心血織成的,繫上他,你光斗伯就逢凶化吉了。」方以智鄭重收好,從口袋裡摸出一些銀兩悄悄放在床頭,和左母道了別,又飛奔到了湖堤上。這時,陳媽已經打了滿滿兩籃又嫩又香的蘆葦葉了。端午節第二天,方以智來到樅川。周歧、孫臨、方文三人早已是翹盼了多日。周歧說:「密之,這次我們隨白瑜先生一同游貴池南溪,一定要玩個痛快,可以一路遊玩一路詩了。秋浦水連唐代詩人李白都愛其勝景,還欲家焉。在那盤桓三年,歌詠甚多呢。」方以智說:「這次非常抱歉,我不能和大家一同遊玩了。」眾人不免詫異。孫臨說:「這次出遊可都是全為著你呀,怎麼你改主意了?」方以智終於向大家道出了假借這次出遊,受父命去京城打聽左公一事。大家聽了,都大為感慨。眾人的話題不免轉到政事上。白瑜先生嘆了口氣:「萬曆帝殂。光宗即位,未一月,服紅丸死。移宮案起,朝臣門戶紛然,國勢衰微。現魏黨亂政,矯殺我賢良。密之賢侄,你此番赴京,責任重大,雖不能力挽狂瀾,但一定要多了解情況,看我大明朝廷到底墮落到何等地步了。啊,你們三位照樣和我出行,不過可不許走漏一點風聲啊。」三個門生點點頭,方以智默然。突然他大發悲歌,眾人和之,音調激越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