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懷孕了(1)
媽媽在她四十三歲這年再度懷孕。得知媽媽懷孕的那一天,爸爸特地請假帶媽媽去算命,算命的說這胎準是個男孩,爸爸命中是有兒子的。爸爸簡直樂歪了,整個晚上都在笑。從來沒看過爸爸這麼快樂過,他打電話告訴五個姑姑和獨居在花蓮的阿嬤。阿嬤說現在懷孕最好了,冬天生孩子,坐月子吃麻油雞最享受。「我們家的祖業終於有人繼承了。」爸爸在飯桌上欣慰地說。爸爸說的祖業,是在花蓮縣玉里鎮位於客城裡和中城裡之間的二甲水田,現在全租給別人耕作。爸爸從學校畢業后,一天也沒下過田,十二年前阿公去世,爸爸就正式地繼承了這片田地。上個月租地的農民告訴阿嬤,這期稻作收成后就不再續租了,可能是擔心台灣加入WTO以後,廉價的稻米開放進口,本地的米價會受到影響。看爸爸這麼開心,我不想潑爸爸的冷水,寶寶要生出后才能真正確定性別,有人照B超說是兒子,生出來卻是女兒,算命這東西又不會比B超準確。「為什麼女兒不能繼承祖業?」姐姐帶著挑釁的語氣問。「女兒遲早要嫁人,我們的祖產怎麼可以落入外人手裡?」爸爸說。「如果我不嫁呢?可以繼承嗎?」姐姐帶著敵意的目光逼視爸爸。她老是愛頂嘴惹爸爸生氣,這對和諧的家庭氣氛一點幫助也沒有。「如果你不嫁,怎麼傳遞香火?」「我招婿好了,這樣可以嗎?」亮家的態度傲慢到極點。我不曉得有誰會為了那幾塊沒有什麼價值的田地而被招婿?爸爸臉色難看地扒了幾口飯,不再理會姐姐。姐姐也沒有再追問,一家四口伴著僵冷的氣氛下飯,食不知味。爸爸吃飽飯到客廳不知給哪個姑姑打電話。「媽,你為什麼還要生?萬一又生個女兒呢?」姐姐小聲地問媽媽。「是啊!媽,你好奇怪喔!」我有預感媽媽會再生個女兒。「你不會懂的,即使我有一百個不願意,面對你爸爸的期待,我真的沒有勇氣說不,因為,這個婚姻還要繼續……」媽媽說。婚姻怎麼會這般無奈,得用生孩子來維繫?「媽,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又生了個穿裙子的呢?」我替媽媽緊張起來,同時也希望媽媽不要生了,這麼老了還懷孕,有點好笑。「如果真的又生個女兒,我也認了。」媽媽無奈地說。「我們現在只好每天去燒香拜佛,希望你懷的是個弟弟。當初生亮君的時候,就應該替她取名為招弟,這樣也許還可以招來一個弟弟。」姐姐嘲諷地說。「你才應該叫迎弟呢!」我不甘示弱。還好,我不是真的生在招弟、迎弟那個時代,那些叫招弟、迎弟的人真可憐,一輩子背著別人的期待所留下來的印痕。宜真的阿嬤叫作周驚,據說是出生時,做父親的看見生出來的又是女兒,受到很大的驚嚇,所以才取名叫驚。噢!笑翻一缸子人。我是真的想不透,這個世界上不是男生就是女生,這些大男人真的希望街上走的清一色都是男人嗎?還是他們希望自己生的都是兒子,女兒讓別人生就好了?這是什麼心態?現在又不是農業社會,渴望多生幾個兒子幫助農事,現在連鄉鎮都已經城市化了,還這麼重男輕女,生那麼多兒子幹什麼?生來分財產的嗎?真不懂這些人是怎麼想的?「這是什麼時代了,二十一世紀了耶,我看老爸是世紀末惟一繼承傳統父權社會大男人主義的人,也是惟一得到遺傳秘笈的父親,而我們卻是他的女兒,這就好像是從二千萬張明信片中,抽出兩張的機率,亮君,我們兩個可真是幸運。我現在終於懂了,為什麼每次摸彩都很背,那是因為,我已經中了這輩子最大的一個獎了。」亮家冷酷又尖銳地說著。「你們怎麼可以這樣說爸爸!」媽媽用嚴厲的口吻制止我們繼續這樣的話題。「媽,如果爸不一天到晚把穿裙子的掛在嘴上說,他即使生了一打的女兒也沒人會笑他的。這多好笑啊!一天到晚叫人家穿裙子的,結果生了兩個穿裙子的。」亮家一臉憤怒地說。「媽,如果你這胎又生個穿裙子的,你要怎麼辦?爸會怎麼看你?」亮家繼續說。我側身看看客廳,擔心爸爸聽到亮家的話,還好,爸爸表情專註地聽電視、看報紙。爸爸雖然沒把我們捧在手心疼愛,但是,說老實話,他當一個父親,也算不錯了啦!不抽煙、不喝酒、每天規矩地上班下班,還天天回家吃晚飯。除了嘮叨了點,也還不是個動輒打人的暴力丈夫。媽媽沉默下來,悶著頭吃飯。這是媽媽一直躲著不去面對的問題,今年都已經四十三歲了,如果再生個女兒,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媽媽是這個家裡最沒主見的女人,連兩個女兒都比她有主見。媽媽很少說出自己的想法,不知道她是沒有想法,還是沒有機會說出她的想法?也許是我們沒有問,她自然就不說了。我們不了解媽媽,她也不了解我們。爸爸能娶到媽媽這樣一個柔順、不懂得吵架的女人,也算是一種福氣吧!我們的鄰居,一天到晚扯著喉嚨開罵,難聽的三字經、一字經、五字經,不定期地從他們家房子的所有縫隙倉皇又狼狽地鑽出來,整個社區都知道,那個楊太太又亂花錢了,楊先生半夜三更才回來。以前我一直以為,每個爸爸都是家庭里的指揮官,他只要下命令及交代媽媽和孩子做這做那,這事最好用這樣的方式完成,那件煩人的事自己處理就好,不要再煩他了;該去做飯了,餵魚了沒有?錄像機壞了那麼久,你到底什麼時候才叫人來修?明天要去三叔公家的禮物準備好了沒有?不要在客廳放屁!當然也包括要媽媽再生個孩子。媽媽對於爸爸向來是言聽計從的,好像爸爸是將軍,而媽媽是他旁邊的侍衛似的。事實上爸爸不是將軍,他只是區公所的一個小職員,媽媽也不是任何人的屬下,她是一個有十幾年家庭主婦經驗的女子,姑姑總是說媽媽命好,嫁給爸爸后就不用再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