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生
她是被人害死的。
夏淺枝盯著翠鳥齊飛的床帳,再一次疑惑的皺起眉頭。
應該是下毒。
她睡下后沒多久,灼華跑進來要叫醒她,但是她坐起來,卻發現自己成了一縷看不到抓不著的幽魂,她的身體仍舊沉沉的睡在床上。灼華叫她不醒,探了探她的鼻息之後,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尖銳叫聲。
她看到隨著灼華的搖晃自己的動作,一線黑色的血跡從自己已經沒了溫度的唇角滑落。
但是是誰要害她呢?
發現自己是中毒身亡之後,她自己也很驚奇,所以格外注意周遭人的反應。她看到灼華和錦衣不可置信的抱著她的屍體,痛苦的哭成一團。
她的魂魄不受控制,飄出了自己的小院子。飄過碧天院,她看到夏清荷摔了杯子,又哭又罵;飄過書房,她看到父親正在寫信,幾次頓筆之後,沉鬱嘆息。
她還飄過了皇宮,她看到太子表哥正在作畫,海棠旖旎,美人春睡,正是她的模樣;她聽到皇帝舅舅正吩咐太監總管把自己的嫁妝準備得豐厚一點。
她帶著滿心的疑惑,如同隨風的柳絮,身不由己的飄出平陽城。入城的官道上,她看到一個紅衣少年策馬飛馳,滿面風塵亦遮不住他星子一般明亮的雙瞳,他高高揚起馬鞭,如一隻離弦的利箭射向平陽城的方向。
夏淺枝忽然就很不高興。
我在這兒呢,我都死了,你還到哪兒去,還回來幹什麼?
她開始拚命的掙扎,她要掙脫控制自己的力量,衝到紅衣少年面前告訴他:她死了,她在這兒。平陽城裡,奉國侯府里,已經沒有她了。
紅衣少年自然看不到她也聽不到她,他從她毫無實質的身體中穿過。
夏淺枝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與恐懼,她嚇得叫了起來,再睜開眼,她還在平陽城,還在奉國侯府,還是樂安縣主,也是不受寵愛的侯府二小姐。
唯一的變化是她死了,又活了。從十五歲的韶齡少女,變成了五歲的垂髫幼兒。
逝者如川,入海不返。
夏淺枝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圓圓小小,白嫩軟綿,手背上有四個小窩。溫熱的,有實質的,會癢會疼,不是夢,不是幻覺。
死而復生,時光倒流。
一位老嬤嬤推門進來,身後還跟著四個梳著丫髻的小丫頭。
老嬤嬤見到夏淺枝睜著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小手,白白胖胖的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走到床邊坐下拍拍她的小被子:「呀,縣主醒了?」
夏淺枝伸出雙臂,糯糯的喊了聲「庄嬤嬤」。
庄嬤嬤雙眼幾乎要眯成一條縫,彎腰將乖巧的小人兒抱起來放在自己膝頭,梳梳頭髮,摸摸臉蛋,替她穿上鑲嵌珍珠的小繡鞋,一時之間只覺得這小娃娃哪哪兒都靈透可愛。
青衣丫鬟捧著水盆布巾過來,庄嬤嬤給夏淺枝擦過臉,又勻開玫瑰花露塗在面上,看她精神了些,才道:「侯爺回來了,縣主要過去請安嗎?」
一向最喜歡去找爹爹說話的娃娃不肯動,抱住自己奶娘的膝頭磨蹭。
父親回府,女兒不去請安,是不孝。但是庄嬤嬤並沒有表示出任何要訓誡夏淺枝的意思,與此相反,她還極力提出其他的誘惑讓她留在院子里:「嬤嬤給我們縣主新做了花球和毽子,叫錦衣陪縣主一起玩兒好不好啊?」
庄嬤嬤原先是成德長公主的奶娘,成德出嫁前放她回鄉榮養,主僕二人情深,一直未斷聯繫,後來成德難產召她入侯府,臨死前抓著她的手,將夏淺枝託付給了她。庄嬤嬤跟著長公主,經歷過的事兒不少,把夏侯爺對縣主的不喜不滿看得一清二楚。
夏淺枝不想去請安,正和庄嬤嬤的意。省得自家不愛說話卻總是笑眯眯的小縣主進了主院,看夏侯爺和他那個不嫡不庶的長女表演一番父女情深,再被那個心比天高的如夫人暗諷幾句,皺著一張小臉兒回來。
夏淺枝得了漂亮的新花球,由四個小丫頭簇擁著來到院子里。她把花球拋出去,幾個女童就追著花球跑了起來,你追我趕,無論是誰拿到花球,最後還是會傳回夏淺枝手裡。
這四個丫頭從大到小,分別是寒衣,暖衣,素衣,錦衣。她們從她很小就一直在她身邊,陪她玩,也服侍她。可是前面三個,都在她長大的過程中犯了這樣那樣的錯誤,被趕出侯府了。
唯獨錦衣,和她年紀最相仿,只比她大兩歲,她們玩兒得最好,她去哪兒都帶著錦衣,錦衣做事又有一股超乎尋常的老成沉穩,才安安穩穩的陪她到了最後……直到她死。
夏淺枝想著事情,小短腿漸漸邁不開,幾個丫頭都很有眼色的配合著她,也跟著放慢了爭搶的速度。這讓在一旁做針線的庄嬤嬤滿意的點點頭。
察覺到一直跟著自己的溫和視線,夏淺枝回過頭,看到坐在陽光下給自己做衣裳的老嬤嬤,心裡忽然一動。
庄嬤嬤死在了四年後席捲平陽城那場瘟疫中,她身邊的人,無論是由於天災還是人禍,似乎都漸漸離開了……包括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糊裡糊塗的丟了性命。
又莫名其妙,糊裡糊塗的活過來了。是不是老天爺也看不下去,覺得她活得太糊塗,死得太冤枉了呢?
夏淺枝扔下花球,跌跌撞撞的朝著庄嬤嬤跑了過去。被慈愛的老婦人抱在懷裡溫柔的拍著哄著,她把手勾在老嬤嬤的脖子上,聞到久違卻從未忘卻的一點葯香之後,咬著嘴唇無聲無息的哭了出來。
跨過生死,一睡隔世,怎能不慌,怎能不怕,只不過她的腦子轉得慢一點,她的情緒習慣壓得深一點,直到此刻,后怕,茫然,痛苦……千百種情緒才一起涌了上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在這世上,喜歡她的人有很多,不喜歡她的人就更多。稍微異於常人的一點是,不喜歡她的人,是與她在血緣關係上最近的親人。
既然重來一世,就讓她把前世沒看清楚的那些,都看得一清二楚吧。
夏淺枝趴在庄嬤嬤身上哭了一場,又怎麼問都不肯說話,庄嬤嬤急的抱著她來回走著,好不容易把她哄著睡著了,摸摸小女童哭得潮紅的臉蛋兒鼻尖,心裡疼得直抽抽。
庄嬤嬤探著夏淺枝的脈象沒什麼不妥,思索片刻后,還是叫人備下馬車,她把熟睡的夏淺枝抱在懷裡,帶著她去了皇宮。
在她們離開不久后,小廝通報到書房,奉國侯並白氏、夏清荷一家三口聽了這個消息,和和美美的氣氛一下子冷了下去。
夏文正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扔,眉目間陰沉得像是積聚了暴雨前的烏云:「果真是那毒婦的親閨女,跟她一般嬌氣任性,有事沒事就跑宮裡去告狀,真不知哪裡才是她的家。」
白氏對女兒使了個眼色,夏清荷立刻跑到夏文正身邊抱住他一隻胳膊,天真嬌憨道:「父親,妹妹是不是去皇宮裡玩兒了啊,清荷也想去呢。」
「我兒乖乖聽話,以後有的是去宮裡的機會。」夏文正雖是沉著臉,倒也捨不得對掌上明珠發脾氣,摸摸夏清荷初展嬌美的小臉兒讓白氏帶著她走了。
母女二人離開之後,他轉身凝視著書房牆上掛著的一副秋獵圖良久,陰沉的臉上略過一絲狠戾與瘋狂。
白氏領著夏清荷回了碧天院,才進屋,夏清荷就往美人榻上一撲,撇嘴道:「娘,為什麼偏院那個丫頭可以天天進宮,我不可以啊。我也想進宮,我也想當縣主。」
白氏坐在一邊,接過小丫鬟遞上來的參茶抿了一口,長長丹寇襯著潔白的骨瓷,分外妖嬈:「什麼偏院的丫頭,那是你妹妹。」
「父親都不認她。」夏清荷眼中有些輕蔑,拽住母親的衣角撒嬌,「她也不是您生的。她跟咱們家沒關係。」
白氏放下茶盞捏了捏她的臉,正色道:「清荷,你父親不認她,她在這府里的吃穿用度還是樣樣不差於你,你知道是為什麼?因為她的母親是公主,她的舅舅是聖上,她是縣主。」
見女兒還鼓著小臉兒不高興,白氏笑了笑,重新端起茶盞,剛沏好的茶湯冒出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神色:「清荷,一個人的出身改變不了,但是可以改變的東西,有很多很多……不要疏遠和小看任何一個人,即使不喜歡,放在心裡就好,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們就會成為你甩開自己的出身,往上走的踏腳石。」
夏清荷聽得似懂非懂,真正聽進去的,也只是公主,聖上等遙遠而尊崇稱謂。她聽得很是嚮往,再一次幻想著,要是進宮的是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