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
乍見燈火,夏淺枝腳下一軟,差點兒就這麼直接倒下去。所幸紅衣在一旁撐著她,他緊了緊攬著她的胳膊,低聲道:「走,我們過去。」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夏淺枝反而猶豫了。無終山歷來受無終門轄制,山腳下有小鎮,山上卻並無村落人家,這忽然冒出來的一簇火光太過詭異,莫不是話本子常寫的精怪要吃人吧。她怕得腿軟,並且她敏感的察覺到,紅衣大概也是怕,他攬著她的手臂同樣在發抖。
怕歸怕,他還是堅決地帶著她走向火光的方向。
又走近些,夏淺枝看到幾間簡陋的茅草屋,籬笆圍出來小院子,養在籬笆里的小雞停下啄米,偏頭看著他們這兩個不速之客。
濃厚的生活氣息沖淡了大霧瀰漫帶來的詭異感,夏淺枝不那麼怕了,上前扣動門扉,客氣道:「有人嗎?主人家在嗎?」
肩上忽然一沉,紅衣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過來,夏淺枝知道他很累,也沒說什麼,只是用力攥住了他的胳膊。嘶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再敲,裝得乖一點。」
夏淺枝想了想,又道:「我們是過路的旅人,被大霧阻了道路,想借宿一晚。主人家,行行好吧,求您了。」
值得兩人高興的是,這一次,屋子裡傳來走動的聲音。
紅衣貼著她的耳根,吐息濁重,聲音裡帶著點莫名的悲哀:「這裡住著的人,我大概能猜到是誰。他脾氣不好,但是不會害你,你要乖,不要犟。」
「是誰?我們認識的人嗎?」夏淺枝驚訝極了,待聽到他後半句,很不甘心的抿著嘴,「我也沒有很犟,我有你就好了。」
紅衣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一段時間裡,可能沒有我了……」
夏淺枝還沒想明白什麼意思,柴門嘎吱一聲打開的同時,紅衣在她後頸處用力一按,她就不明不白的暈了過去。他已是強弩之末,這一下之後,竟連接住夏淺枝軟倒的身子的力氣都沒有,帶著她一起倒在了地上。
從柴門裡走出來的是個乾瘦的老頭兒。說是老頭兒也不太妥當,他的臉上皺紋遍布,像是樹根虯結,配上一身道袍,若是鶴髮白眉,便很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可他偏偏一頭黑髮,連一根白頭髮都看不到,就顯得很怪異了。
怪異的老頭兒看著紅衣,似乎對他的到訪並不意外,甚至頗為熟絡的問了一句:「你想起來了?想起了多少?」
紅衣將這老頭兒上下打量一番,在他蒼老的眉目間找到熟悉的痕迹后,終於鬆了口氣:「果然是你。」
不等老頭兒再次開口,他就回答了剛剛的問題:「很少,都是亂糟糟的。」
夏淺枝一次又一次的坦白和回憶讓他不得不相信他們真有過一次前生。在她的講述中,漸漸有些既不屬於歸一教副教主,也不屬於陳一弘的零碎記憶在他夢中出現,大多是些沒頭沒腦的隻言片語,或她的一抬眸,一回首,巧笑倩兮。
還有極少的,在他失去她之後,鮮血遍地的奉國侯府,草木凋敝的東風苑,以及面前這個古怪的道士。不過在他的記憶中,他並不老,或者可以說只是個小道童而已。
在他的世界完全陷落的時候,那個小道童找到他,告訴他一切還可以挽回,只要他肯付出相應的代價。他並不知道前生的自己答應過什麼,他只想起小道童對他說過,來無終山雲霧深處找他。
他既然肯復活夏淺枝,那必然不會害死她。如果他們兩個人註定只能活一下,紅衣心裡暗暗地想,他根本無需思考。
運起最後一點力氣,他抱著夏淺枝走進小屋,將她放到床上,眷戀的在她的唇上親了親。連日奔波,她的嘴唇因為缺水變得乾裂,翹起一層白皮,但他恍若未覺,留戀不願放開。他要把她的味道牢牢記在心裡,他明白,命運不會慷慨第二次,他能夠用來交換的籌碼大概也已耗盡。或者他自己就是籌碼,老道士不會救他的。
不然,他就應該讓夏淺枝活在前世,而不是讓她來今生再走這一遭。
身後傳來腳步聲,紅衣理順了夏淺枝的頭髮,站起身等待宣判。
老道士在門口站定,悠閑道:「大霧中有毒氣,你離開這裡,我可以救她。」
紅衣不動:「你知道我是誰,也知道她是誰。你救我們兩個,我可以許你位極人臣,富可敵國。」
老道士搖搖頭,非常堅決:「即使她什麼都不能給我,我也可以救她。即使你可以給我這世上的一切,我也不能救你。」
紅衣不解:「我不記得自己曾經得罪過你。」
老道士賣了個關子:「你不記得的事情還有很多。你這樣的魔頭,讓你去自生自滅已經是我最大的仁慈,走吧,別逼我動手殺你。」
唇邊微癢,紅衣抬手去擦,手背上沾了一片暗紅色的血液。毒素已經侵入心肺,老道士算準他沒有招架之力,又拿捏著夏淺枝的性命,他不能不離開。
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夏淺枝靜靜的睡著,除了連日奔波帶來的疲憊和蒼白,臉色還算可以。老道士沉默的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並不催促,似乎篤定他會照他說的做。
紅衣強迫自己將視線從夏淺枝臉上移開,慢慢向外走。經過老道士身邊時,他低聲警告:「如果她出事,我即使下了地獄,也會再回來。」
老道士點頭:「她不會有事,你可以放心的留在地獄里了。」
紅衣的步子停了一瞬,之後,又堅決邁出,一步步遠離這間小屋。
確定他已經走遠后,老道士從懷裡掏出個小瓷瓶,倒出一丸碧色的藥丸,掰開夏淺枝的嘴唇餵了進去。
又過了半天,老道士在屋后架起火堆,將一條條詭異的淺紫色藤蔓扔進火堆里。刺鼻的味道立刻在空氣中散開,衝散了霧氣帶來的詭異甜香,沒過多久,連霧氣都開始一點點消散,陽光重新灑在山谷。
夏淺枝對這一切毫無察覺,兀自陷在光怪陸離的夢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