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美麗的預謀

我終於踏上了北國的列車。如此看來，這是一個美麗的預謀。火車徐徐到站，我的心卻禁不住驛動起來。為了這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我恍惚等了五百年。雖然只是初冬，但這座城市已經是冰雪茫茫，像個銀裝素裹，分外妖嬈的女子。我呵了一口熱氣，用內心的溫暖抵禦住這冰凌的空氣。我在彷徨間找到了那家藝術院校。問了她班裡的同學，說她一個人還在練功房。我輕輕推開門。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這座玻璃建的房子里，像童話里自閉的公主。她正對著鏡子壓腿，她那沉靜的表情，如同孤芳自賞。虞美人，芭蕾，就像存在著一種必然的聯繫，這些都恍惚在前世。而她玲瓏的**竟是這樣柔韌，可以高高舉過頭頂了。於是，我產生過很多美妙的性幻想。她看見我來，停住，給了我一個攝人心魄的微笑，臉上神聖的靜態驅走我的一切邪念。「噢，你來了，對不起，請等我一下——」，她去了換衣間換衣。「哈！你竟然這麼帥了，不會是整了容吧！」她一出來望著我說。「哪裡的話？」我喃喃地說。她勉強地笑了一下，我覺得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拘泥過。我們在野外行走，雪后的北國有一種寧靜，空濛的感覺。我不斷轉過頭來望著香雪，以增加這一種真實感。偶爾有白鷳飛過，鳴叫著，遠方的松樹驚落一灘煙狀的雪沫。一望無際的雪原，是一個純潔的國度。有時我會轉過背來看香雪陪伴我走過的腳印，只有看到這些腳印，才會讓我堅實地相信，香雪曾經陪我走過一段浪漫的人生旅程。如果雪會隨血液的溫度融化，這些腳印將一直向我的記憶深處延伸，永不磨滅……香雪不時地哈著霧氣，那些迷人的水分子在空氣中旋轉，化去——「你沒有找女朋友吧？」她望著遠空沉默了很久。而我的目光一直陪伴著她逡巡。「沒有。」我慌張地說。這個問題像一個箭鏃，急轉對準我的心臟，尖銳而突然。「嗯，很難能可貴啊，不管怎樣，我覺得學生都是要以學習為重。」她的面容莊重而平靜。現在，她就佇立在我面前，我卻覺得她顯得更加空靈而遙遠。我甚至有些後悔不該來看她。「你和哪些同學有聯繫？」我轉換了一些話題。「只有你和青浪呀！」「噢？青浪和你有聯繫嗎？」「嗯，我復讀那年，他給我寫過兩封信，我也是一直等到去年才連同你一起回信的。」我暗自沉思：原來友誼在愛情面前總顯得如此微弱。「大學畢業后，你有什麼打算？」她絨線一般的長睫毛簌簌作響，從樹上飄落一些雪屑，落在上面，很快就化作水蒸汽。這些細小的動感都被我捕捉。「哦，呵呵，」我摸著頭說，「我是一個感性的人，從來沒想過這麼理性的東西。你呢？」她眼睛蒼茫地望著遠處的雪景說：「有時候，我很羨慕你，你的人生是不經意的，便能得到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我的人生是刻意的，付出過很多努力，但最後不得不報考藝術院校。舞蹈是一條到不了岸的船，我這一生將會很漂泊。」我很驚訝她說這些灰心喪氣的話，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充滿笑聲和自信的香雪，成長讓我們沉重。「不過有時候也很嚮往漂泊，就像憧憬風——」她有些神往地說。「如果漂泊別忘了帶上我，因為我的存在就是風。」我笑著說。「而且是信風，堅持往一個方向吹。嗯，大詩人，最近又出了什麼新作？」「都是一些凌亂的思緒，還沒來得及整理。」我抓耳撓腮，有些不好意思。「嗯，不用急，寫作是一個厚積而薄發的過程，希望你能堅持不懈，因為你是惟一那個我認為有天分的人——」她坦誠的目光無拘無束地望著我，就彷彿我將是那個成為天空的人。我暗暗告訴自己要加把勁，不能讓她失望。——後來，竟想不到在少年時期播下的這顆種子，在愛的澆灌下，開花，結果，竟讓我走向了專業寫作的道路。「你認為哪一位詩人對你作品的風格影響最大？」「哦，事實上，我很少看書，只是有感而發的一些東西。」「那麼，你寫詩靈感的泉源是什麼？」「嗯，很多。」「比方說呢？」她的眼睛「比方說您——」我磕磕巴巴地說，顯得如此的中氣不足。我不知道為什麼只要她一出現在我面前，我就如常地丟失真實的自己，勇氣，智慧和自信……她突然沉默，然後靜靜坐下來。我轉過頭來望著她，看見她的面頰掠過一片桃紅，像倒映在水中的紅霞，那個水中的天堂曾讓多少飛鳥為它傷心。我在她身邊坐下來，我們無語地望著遠方，腦海一片蒼茫。從遠處望去，我們坐在與天相接的漫長地平線上。天色漸漸暗淡，我們把最後浪漫的背影塗抹在灰暗的背景上。只有空靈的風輕輕地吹著空穴，不遠處飄來一朵小雪花，像降落傘一般徐徐降落在她那如同冠著星辰的額。我殷勤地伸出手去幫她拈掉。在這短暫的一霎那，她的臉閃電般地避開，我看見她美麗的瞳孔擴張，如同一根繃緊的弦奏出一個不和諧的音律。接下來是一場緊張后的靜寂，像一場回聲測量著心與心之間的距離——於是，我們重新陷入了良久的，無語的沉思。我知道，有一句話不能輕易說出來，一旦說出，就會打破這比風還輕的東西。那麼輕柔的北風，那麼幽靜的樺樹林，無言無語中，很多雪花像熄滅的火星從樹上吹下來，低沉緩慢地飄落，像一首進行曲，在四周散開，徘徊，飄轉，緩緩消逝……「晚了，我們各自回去吧！」終於，香雪打破了沉靜，天空又開始飄舞著那些輕歌曼舞的雪絮——我有些低落，欲言又止。有些機會一旦失去，如同失去自己的生命。可是，那種保留了很久的東西，不能輕易說出來。一旦說出，彷彿失去的不止是回憶……在淡黑的黃昏，我一個人踽踽地在雪地上行走著，仰望天空，雪的絲綢之路沒有邊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