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鏡中的魔鬼
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家裡只有兩面鏡子,一面穿衣鏡在父母的房間陳舊的衣櫥上,一面小鏡子像相架一樣立在母親那張老式的梳妝台上。我們家人都沒有照鏡子的傳統。沒有人會關心自己的容顏。房間是暗淡的,暗得像那個溫飽的年代。父母總是提醒我們這一代的幸福。「只要能夠吃飽,不受凍就應該滿足了。」每次母親給我添置大削價的衣服時,就這樣教育我。「我們那個年代呀……」她和父親就會這樣一直嘮叨下去,一直讓我不再懷疑一切為止。我把小鏡子偷偷拿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在這張只能看到半邊臉的小鏡子中,我看到恐怖片在我臉上上演。我只敢在檯燈下看,因為那樣會朦朧一些。我的小臉看上去就像我今天擔心的那樣。我懷疑那不是我,但我看了又看,變換不同的角度來看,直到看到我那鑲嵌在水銀中的絕望。那些密密匝匝,林林立立的紅色的小丘像火山要噴發一樣,火山口被一個個膿頭所封閉,好像隨時都會一觸即發。怪不得香雪看了會擔心我。而那些沒有紅色小丘的地方像地衣一樣,還會冒出石油,讓我富比王侯。我用針挑破了幾個火山口,那些噁心的膿液像碾死的小蟲擠出來的腦漿和腸肚。對著那張膿血淋漓的臉,彷彿已經陌生。我幻想如果我臉上的皮膚好一點,也許看來要英俊一些。我捂住臉,只露出兩隻眼睛和鼻子。還是失望,扁平的鼻子像飛機光禿禿的機身,淡淡的眉頭像荒蕪的墳冢。而最失敗是我的瞳仁,既不明亮,也不深沉,土褐色的,讓我看起來像一隻野八哥。最拿我小命的就是我的身高,眼看著童年的夥伴像蒜苗一樣這幾年拔地而起,而我緩緩悠悠,還在165cm之間徘徊。我覺得如果一個男人不高大威猛,就不叫男人。就像女人扁平胸一樣。即使這世間還有比我更為醜陋的,都不足以安慰我。因為有香雪存在於這個世間,所以我必須讓上帝按我想象的那樣,用藝術的手來創造我。而現在這感覺像是被上帝拋棄了一樣,我被掩埋在次品堆里,這讓我壓倒一切的難過。晚餐時我沒有和父母多說一句話。吃完飯,我猶猶豫豫地在電視旁站了一下。我注意了一下一個治痤瘡的洗面奶的廣告,然後回到書房。我拿起一本書擺著,平衡我的心情。我總是戀戀不忘廣告里的說詞「××牌洗面奶,留下青春洗去痘。」我佩服商家的文采,就這麼幾個簡單的字,就可以讓我坐立不安。我出去和母親商量,母親只說了一句,我就覺得從此以後,都不要跟她開口。她說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然後她就煤氣費,水電費,工資單的嘮叨起來,沒完沒了。我重新回到房間戴上耳機聽音樂。只要戴上耳機我就關閉了一個世界,打開了另一個秘密花園。那個時候我最喜歡BobDylan的《Theanswerisblowinginthewind》,我的心在風中飄蕩,迷惘地尋找方向,在朦朧中我就能明白我的所在。今夜,大地懷著一顆如此細膩的心聆聽我的悲傷和生命的感動。我害怕鏡子,害怕光線,害怕目光,害怕一切我需要面對的物體,只有音樂讓我陶醉,把我從鏡子中拉進夢幻的森林。在茫茫的大海中,音樂像浩淼的霧氣籠罩並包容了我。我寂寞的心找到音樂來投靠。小時候,一緊張就有在本子上亂划的習慣。發展到現在,一有什麼激蕩的情緒,就想寫點東西來宣洩。本來想寫日記,可是家裡一個有鎖的地方都沒有。於是,我開始寫詩。詩是抽象曖昧的語言,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在寫什麼。我把觸覺種植在詩里,寫下我的情緒和悲傷。第二天上午上課,時間又開始變得那樣難以打發。高三了,教室安安靜靜的。大家都一心撲在學習上了,不認真的人是孤獨的,獨個玩弄自己的心情。我有很多美好的情感,它們卻讓我加倍的不高興。我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件純白的半透明衣裳,有著波浪一樣的褶邊,隱隱約約勾勒出她玲瓏的曲線,像一個優美的大「S」。她是完美的,像一朵純潔的百合,一株自然生態里生長的花,發揮著她儘可能的美麗。她的每一樣文具都很別緻,跟她纖長的手指很搭配。她家裡應該很富有。但這並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不希望她和我不是一個階級,像雕塑一般,只能被我瞻仰。但是,從現在起,我必須疏遠她。為了永恆的愛,就必須經歷短暫的離別。我表現出病態的冷淡,有時候,只要她的身子轉動一下,我就會死死盯住書,生怕她會轉過來和我說話,望著我的臉。中午放學后,我歸心似箭,就像懷抱著一段枕木,我必須鋪定它以後,才可以設想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