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履霜踏雪 第2章 雨打窗檯濕綾綃
「將軍回府了!將軍回府了!」就在我憂心之際,一個穿著上等僕役服的中年男子低著頭、弓著腰,在離亭子還有十米遠的地方站定,「將軍讓夫人帶著小姐和少爺到撫松堂去。」
「嗯,知道了。」漂亮娘微微頷首,我乖順地從她腿上滑下。弄墨走上前,幫娘理了理著裝。我用小肥手緊緊地握住娘的蔥蔥玉指,一行人不急不徐地出了亭子,向東走去。
今世的家處處體現出古樸的氣息,深褐色的簡約長廊,蜿蜿蜒蜒、曲曲幽靜。府內種植的樹木多半四季常青,遠眺院子里的林木,莽莽蒼蒼,一直伸向天際。迴廊的扇形窗內時不時探出一朵朵嬌俏的薔薇,不似牡丹的富貴,不似月季的艷美,不濃不淡、不傲不俗,像極了調勻了的胭脂,像極了我今世的娘親。
就在我怔怔思索的時候,人已經來到了撫松堂前。肅肅的院落,內斂的裝飾,暗色的木漆,這裡就是爹的書房,是韓家最機密的地方。
「除了畫眉和弄墨,其他人都下去吧。」娘淡淡都出聲,一群僕役含著胸、弓著身漸漸退去。
待眾人散盡,娘牽著我,帶著哥哥,慢步走近屋內。進門前向畫眉和弄墨使了一個眼色,兩人默默頷首,立在了門邊。
「堇色,你來了。」一名身材高大、剛毅俊朗的男子深情地望向我們,他就是我這一世的父親。幽國的振國將軍,韓柏青。爹和娘的感情相當深厚,聽弄墨說,兩人是在千巧節上一見鍾情。而後身居高位的爹爹不顧幽王的反對,毅然將身位富商庶女的娘娶進韓家,立為夫人。十五年來,他們恩愛依舊、相互扶持,爹爹也從未納過妾侍。韓柏青和蘇堇色的愛情儼然成為幽國的一個美麗的傳說,這也讓有著六國第一戰將之稱的爹爹,多了一層柔和的魅力。
「柏青,怎麼了?」娘微斂柳眉,鬆開我的手,走上前去。
「簫兒、卿卿,到爹跟前來。」爹爹的臉上有一絲憂愁,伸出手向我和哥哥揮了揮。怎麼了?歪著頭走到爹爹身前,被他一把抱起。
靠在爹爹寬闊的肩膀上,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他跺步來到書案,指著案上的羊皮卷,耐心地說道:「卿卿,這個就是六國的地圖。」地圖?這還是我五年以來第一次了解這片大陸。「知道是哪六國嗎?」爹爹親切地看著我,認真地問道。
「青、幽、雍,荊、梁、翼。」回望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嗯,你娘教的很好啊。」說著,爹爹溫和地笑了,柔柔地看了看娘。兩人又開始眉目傳情了,我虛著眼睛看向哥哥,他也是一臉受不了的表情。再看,再看會膩死人的!
在爹的懷裡扭了扭,成功地將他的注意力轉移過來。「我們幽國便在最南端。」爹指了指地圖的最下方的一個鞋形的國家,「就像卿卿看到的,幽國有三個鄰國,一個是處於五國中心的荊國。」爹爹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地圖中間那個最小的圓圈,「一個是西面的雍國,另一個就是處於我們東面的青國。」除了這四國之外,地圖的最北端有著另外兩個大國:處於雍國之北、荊國西北的梁國,以及南疆與青荊接壤的翼國。
暗暗記住地圖上的分佈,抬起頭疑惑地看向爹爹,為什麼在今天向我講授地理?「卿卿,爹爹很快就要離開家奔赴邊境了。」此言一出,娘和哥哥均是大驚。
「爹,要打仗了嗎?」哥哥上前一步,緊緊盯著爹爹的眼睛。娘輕皺眉頭,面露愁色:「又是與青國交戰?」在我三歲那年,爹曾經出征過,那次一走便是半年。那六個月,娘天天愁眉不展,外面有一點風吹草動便會讓她心亂不已。那次戰爭是以幽國大勝、青國割地賠款並附送質子而告終。青幽之戰後,爹的威名更是威震六國,一時間幽國成為南邊霸主。
「此次是對雍作戰。」爹爹抱著我坐在案牘前,用手指著雍、荊、幽三國交界處,「雍王因不滿荊國供奉的歲幣過少,所以出兵伐荊。而荊國錢太後派出特使來到我國要求幫助。王上不顧我們的反對,毅然派我們韓家軍前去助荊伐雍。」
「那,此次會去多久?」娘緊盯著爹爹,憂慮地出聲,「有取勝的把握嗎?」
「不知道。」爹幽幽地嘆了口氣,「一切的消息都是荊國特使傳來的,我國並沒有得到詳細的軍情報告。」
「爹,請讓簫兒同行。」哥哥突然跪在地上,堅定地看著爹爹,「簫兒已過十四,練習武藝、學習兵法已有十年,簫兒願上陣殺敵,為爹爹分憂。」
「簫兒!不準胡鬧!」娘快步上前,要將哥哥拉起。
「堇色。」爹一抬手阻止了娘的動作,低下頭認真地看著哥哥,「前線大戰可不像你在書上看得那麼簡單,敵人的搏殺也不會像是你那些教習師傅那樣留情,你可知曉?」
「簫兒知道,簫兒願往。」哥哥重重地頷首,弓手相應。
「好,此次,簫兒就隨我出戰。」爹欣慰地點了點頭,拍了拍哥哥的肩膀。
「柏青!」娘驚叫一聲,眼中是滿滿的不舍。
「堇色,身為我韓家男兒,為國效力便是使命。」爹爹一掃剛才的柔情,目光灼灼地看向娘親,「我十四歲的時候已經刀染鮮血,出入戰場不下十次。簫兒已經長大,不再是你羽翼下的雛鳥,是鷹就應該接受風雨的洗禮。」說完,目光低垂,不舍地看著我:「倒是卿卿,爹爹不能陪你過今年的誕辰了。」說著拿過書案上的一個紅色的絲絹,放在我掌心:「這個是爹爹為你準備的禮物,只能提前送給卿卿了。」
小心地掀開絹布,裡面躺著的是一塊細膩潤澤的羊脂白玉,龍眼般大小的圓玉上刻著一朵曼陀羅,妖嬈的花瓣層層疊疊、繾綣有情。「這是從海那邊流傳過來的一塊美玉,上面的這種花據說是天上開的神花,白色的神花代表著幸福。爹爹希望卿卿能一輩子順利,所以將這枚白玉作為禮物送給你。」說完將它掛在我的脖子上,細細地為我調整紅色的繩子。
爹爹啊,這是傳說中的彼岸花。上一世死後,我漫步在地府的三途河邊,看到了黃泉路上蜿漫地開滿了紅色的曼殊沙花。冶艷的如同鮮血,妖嬈的如同火焰,在灰白色的幽冥之路上顯得那麼的燦爛,燦爛的讓人眷戀,眷戀的讓人哀傷,哀傷的讓人絕望。
「柏青,什麼時候……」娘咬著下唇,嚅嚅開口,一臉隱忍的憂慮。
「明天。」爹爹將我從膝上放下,慢慢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娘親,「明天就要啟程,而在我走後,你和卿卿就要遷到宮裡,暫時居住。」
「怎麼那麼快?還有為什麼……」娘顯得越發焦急。爹爹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柔荑:「這都是王的旨意。」
「啟程那麼早也就罷了,為什麼娘和妹妹要進宮居住?王上分明就是不信任爹爹,拿娘和妹妹做人質。」哥哥忿忿地開口,不滿之情油然而生。
「簫兒!」爹嚴厲地看著他,哥哥霎時閉嘴。「不管被如何質疑,只要我們一片忠心、無愧天地,王上自然會善待你的母親和妹妹。」說完,爹爹柔柔地將我的手放入娘的掌心:「卿卿快隨你娘去收拾行李,準備明天進宮,我和你哥哥還有事商議。」
「嗯。」心中惴惴不安,乖巧地點頭答應。隨著娘走出大門,畫眉和弄墨自動跟在身後。娘,一路無語,眉間若蹙,輕愁拂面。待走進賞心閣,步入我的睡房,娘親便打開衣櫃,開始整理。我老實地靠在弄墨身側,暗自思量:這就是功高蓋主的後遺症吧,但願爹爹不是那岳飛,幽王不是那趙構。
一聲低低的嗚咽聲將我從沉思中喚醒。「夫人,怎麼了?」畫眉趕忙上前扶住母親顫抖的身體:「夫人……」
娘扶著畫眉的手臂,慢慢走到圓桌前坐下。那朦朧的淚眼中,愁思凝成了水,一滴一滴染在粉色的絹帕上,染得絹色變猩紅,愁得長顰減翠色。我心中酸澀,慢慢走了過去。拉起娘的柔荑,低低地說:「娘,卿卿會一直陪著你,爹爹和哥哥一定會得勝而歸。」每一次,娘都會在爹爹看不到的地方暗自垂泣,柔弱的讓人心憐,堅強的讓人疼惜。
娘親擦了擦眼角的淚滴,將我抱在懷裡,手上越發的加力:「卿卿,卿卿。」
「嗯,卿卿在這裡。」低低地回應。娘,我在這裡,請娘和我一起,互相依偎,等待他們得勝的消息。
夜裡,夏雨突至,水晶簾動微風起。繞過睡在外側的弄墨,套著鞋子走到窗邊,看著院外隨風輕顫的斑竹,握著頸間的白玉,久久站立:爹、娘、哥哥,你們是我今生的至親。即使身逢亂世,、處在險境,也你們請不要放棄。不放棄,便是勝利。
一聲驚雷乍起,狂風大作,苦雨傾盆。窗上蒙著的綾綃染上了水色,屋內顯得越發陰暗。床上傳來弄墨翻身的響動,踮著腳、快步移至床邊,掀開蚊帳,手腳並用地爬進里側。躺在那裡感覺到弄墨柔柔的輕拍,閉上眼睛,漸漸睡去。
天蒙蒙亮,我便猛然驚醒、匆匆穿衣,看著一夜風雨後狼狽的院落,心中涼意蔓延。待弄墨為我紮好小辨,額間點上硃砂,變飛一般向門外跑去。
「爹爹!哥哥!」倚著朱門,看向府外,兩人正騎在駿馬上和娘親依依惜別。
爹爹微笑著望向我,點了點頭:「卿卿,要聽你娘的話,待你生辰之後,爹便會凱旋而歸。」
「嗯!」重重地點了點頭,滿懷信心地看著峻偉不凡的爹爹。
「我不在家的時候,妹妹可千萬不要貪吃哦。不然等我回來了,可抱不動你。」一身紅色戰袍的哥哥在朦朧的晨曦中顯得格外俊美,他拉著韁繩,回頭笑道,滿臉的輕鬆愜意。
「哥哥要多吃點,別在外面瘦了,回來抱不動,還怪卿卿!」撒開腿,跑到他的馬前,揚起下巴,嗲嗲地回應。
身著戎裝的兩人,在母親的不舍中,在我依依的揮別中,騎著馬融進了薄薄的晨霧。前途茫茫,路在何方?
多年以後,這凄凄離離的一幕仍然在我的夢境里若隱若現。
離別,別離。
我情願那時不讓你們離去,情願忘卻了而後的那段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