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1章 長碧入雲 新月如鉤
青國,位於在神鯤大陸的東隅,方圓約三萬里。從地圖上看,原先青國頗似一個月牙鏟。而在奪了前幽東南四州之後,國土將像一把利斧,直直地插向比鄰的三國。而「斧把」之處就為蝶翼大陸的東南半島,以海運而聞名各國的洋洲。單從畝積而言,青國是僅次於梁國的第二大國。物產豐富、河川遍及,農牧發達、商業繁茂,可是卻始終在周圍各國的制衡制肘之下,從未稱霸。
身著一襲深色男裝,靠坐在照桓樓的雅間里。季夏六月,南風吹白沙,喘日氣成霞。舉目望去,街道之中遍植泡桐,爛漫的桐花恣意怒放,像一片紫雲籠在樓閣殿宇之間。輕嗅著甜甜的花香,不自覺地揚起嘴角。雲都,雲從龍,風從虎。這座城池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真是一個絕佳的聚勢之所。不似地處山地高原的荊國別具風味的低矮屋舍,地勢平坦的青國處處可見三層樓宇。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檐角走獸,紫鈴紅瓦。
「小姐。」耳邊傳來一個輕輕的呼喚。偏過頭去,笑眯眯地看著身邊一臉稚氣的書僮:「怎麼?」
這個跟了我半月的小姑娘嘟了嘟嘴,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姐,回去吧,太陽都快落山了。」
懶懶地靠著窗子,舉起兩指敲了敲桌面:「可是我等的就是夕陽西下啊。」眼眸微轉,看向樓下:「不是雀兒說得嘛,這照桓樓最美的便是月上東山之時。既然來了,就沒道理錯過這道獨特的風景。」
雀兒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臉,低喃道:「讓你多嘴,讓你多嘴。」
這個純真可愛的小姑娘真像是一瓢清澈的泉水,澄澄漾漾,讓我好喜歡、好羨慕。望著如火的夕陽,幽幽地嘆了口氣:若是沒有經歷過那些夢魘,想必我也會這樣少年不知愁滋味吧。思至如此,不禁攏眉。
「小姐。」雀兒皺起了微胖的小臉,緊張地看著我,「小姐別嘆氣了,就算待到半夜,就算回去挨板子,雀兒也會一直陪著小姐的。」她眨了眨單皮眼,「來伺候小姐前,夫人就吩咐了:不管做什麼,只要小姐開心就好。若是把小姐弄哭了,雀兒你就洗乾淨脖子,等著將軍的長槍吧。」說著,還摸了摸嫩嫩短短的頸項,「所以啊,小姐你千萬別皺眉啊,一皺眉,雀兒脖子上就一陣涼颼颼的。」
看著她擠眉弄眼的滑稽樣,我不禁輕笑。
「開閘咯!」樓下傳來一個響亮的吆喝。我站起身,立在窗前。只見不遠處的水欄上,幾名露著半肩、一身黝黑的大漢推著圓磨似的的機械,隨著他們肌肉的跳動,欄下的石閘慢慢抬起。被夕陽染成了胭脂色的流水歡騰著、跳躍著一涌而出,為平靜了一天的河道帶去了一抹鮮活。青國是一個多水的國家,每日負責水利的官吏都會根據水文情況監督工人適時開放水閘。單從這點就可以看出,青國正在走向繁榮。
隨著最後一縷夕陽的隱沒,天空透著淺淺的青黛色,街道上亮起了點點燈火。樓下的長碧河在一陣激浪之後,又重新回歸了寧靜。白日里焦躁的鳴蟬,也收斂了尖銳的長調。迎著夏風,聲音一揚一頓,含著節拍,發出清脆的樂音。
「客官,菜來了。」
「進來吧!」雀兒衝上前,迫不及待地打開雅間的木門,目不轉睛地看著一盤盤珍饈佳肴。
「雀兒。」拍了拍凳子,「一起吃。」
「呃。」雀兒咽了一口口水,慢慢地搖了搖手,「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使不得?」我一皺眉,哽咽道,「使不得我就哭了噢。」
她皺著包子臉,急急大叫:「別!別!」
「那?」我指了指凳子。
雀兒慢慢走過來,彎下腰用手摸了摸圓凳,細細地打量了我一陣。半晌,咧嘴一笑,啪地坐下:「那雀兒就聽小姐的。」
每盤各取一筷嘗了嘗味,興緻闌闌,撐著手凝神靜聽。
「荊國雖然國微,但總攬三川源頭,又地勢高聳、易守難攻。加之荊王正當壯年,且無王侯之患,頗有厚積薄發之勢。」
「孟塬兄此言差矣,雖說荊國擁有天時地利,但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文太后把持朝政已過十載,外戚勢力超過王權。這本身就是逆天之事,何談厚積薄發之理?」
有意思,我看著吃得不亦樂乎的雀兒,輕輕問道:「這個照桓樓是文人士子常聚之地嗎?」
她急急地咽下口裡的食物:「嗯,嗯,聽府里的小哥兒說,每到晚上照桓樓都會無償供應茶水和點心,吸引讀書人來這裡談天說地。對了,還有一句詩呢,叫什麼來著?」她偏過頭,想了想,突然瞪大眼睛:「竹居論天下,照桓匯百家。」
低下身子,好奇地問道:「那官府不管嗎?任由他們恣意放言?」
「管?」雀兒眨了眨眼睛,咧開油膩膩的嘴巴,「王上頒布了暢言令,官府非但不管,還支持呢。」
噢?暢言令?有意思,還真想見見這位廣納言路、頗有遠見的青王。
「那季書兄有何高見?」
「放眼神鯤,五國之內最有霸者之氣的當屬雍、青二國。雍國從前代開始就變法中興,內整其政,外御其務,君臣一心,共武之服。」
「嗯~」「雍國昌盛已逾數十載。」
「觀之吾國,自王上登基一來,興修水利、輕徭薄賦、施以仁政、修繕刑法,可謂一掃陳年迂腐之氣,大開清新果決之風。」
聽著門外的辯論,一時興起,站起身在雅間里跺起步。自從來到青國,見到親人,胸中的憂悶便一掃而空,整個人陽光了許多。心癢難耐,不禁在房內自言自語:「可是,這兩國都有致命的弱點啊。」
「呃?」雀兒叼著一塊五花肉,詫異地看著我,「什麼弱點。」
輕輕一笑,清聲說道:「一山不容二虎,你可知雍國有幾個王?」
「幾個?當然只有一個,雍王!」
「嗯~」搖了搖頭,「雍國有兩個王,一為繼承大寶的雍王,一位戰功顯赫的明王。當年,雍嗣王死後並未留傳位詔書,眼見雍國政權分立,周圍三國虎視眈眈。當時的三殿下陳紹不顧家臣反對,顧全大局向二殿下陳煒俯首稱臣,這才避免了一場內戰。」
「嗯嗯。」雀兒點了點頭,「可是這兩位可是一對出了名的好兄弟,全天下都知道。」
「好兄弟?最是無情帝王家,哪裡有什麼好兄弟。」我輕笑一聲,直直地看著她,「雀兒,你是沒見過明王其人。若見了,你就會明白當年讓賢一事純屬他無奈之舉。」眯起眼睛,冷冷地看向窗外,「陳紹心機深沉,手段毒辣,為達目的不惜凌虐婦孺。」回想起乾州一役,回想起爹娘慘死,我不禁抓緊桌角,「想來他放棄王位一定不如傳言那般輕巧,滅幽奪地,明王軍功累累、頗得民心,封地也多是肥沃之土。我若是沒猜錯,明王實為一隻假寐的猛虎。待到時機成熟,必將躍出山澗,直取王位。由此看來,雍國的內戰只是延後而已。」
「小姐好聰明!」雀兒崇拜地看著我。
微微一笑,繼續說道:「雍國政事可告知世人一個道理。」
「什麼?」
半眯眼睛,淡淡說道:「御座這個東西,搶到手的才是最穩固的,別人讓的往往都是一張瘸腳椅。」
「啪。」隔壁房間傳來一個輕輕的合扇聲。
瞥了牆角一眼,心生警惕。
「那我們青國呢。」雀兒急急地問道。
我搖了搖頭,不願再說。「哎呀,有王上的暢言令呢,小姐怕什麼?」她撒嬌似的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姐天天窩在家裡讀書,總要說出來嘛,不然都爛在肚子里,那多不好!」
捱不住她的請求,斟酌了半晌,低聲說道:「青國有兩大隱患,一為**,二為地短。」
雀兒迷惑地看著我,擰緊眉頭:「**?地短?」
「對。」點了點頭,「我問你,當今王上共有几子?」
她低下頭,撥了撥手指,半晌答道:「活著的,有十一位殿下。若是加上早夭病故的,共有一十八位王子。」
「十一位。」輕哼一聲,「人都是貪心的動物,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王位可是背負著帝位這個終極誘惑的寶貝,因此能觸及座腳的王族後嗣都會想要爬上去。按照歷史的規律,王位之爭往往會出現三足鼎立,而後兩方合力斗垮了最強的那個,最後絕殺。按你說的,已經死了七位,也就是說現在已經進入了兩強相鬥的關鍵時期。到最後,這十一位頂多剩下四五位。」
「不…不會吧……」雀兒結巴道,一臉質疑。
「還沒完呢。」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頰,一字一句地說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握緊拳頭,「爭位之時,各方壓力將統屬一個陣營的幾位殿下牢牢地捆在一起,當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猛地攤開手,「一旦終嘗所願,外力沒了,內部爭鬥就浮上檯面了。私心起,殺氣現。到最後,除了座上的那位只會留下一兩位兄弟,折斷他們的羽翼,而後扔進一個華美的鳥籠。美其名曰:兄慈弟賢,王甚厚之。」
雀兒瞠目結舌地看著我,手中的雞腿直直落地。
「所以說,為王者需注意子嗣問題,切不可一晌貪歡。」搖了搖手指,調侃到,「一二少寡,三四恰恰,五六足以,莫過七八,九十起亂,逾十傾軋。」
「而當今王上卻留下十一位殿下,如此便是**。」指了指雀兒的嘴角,笑眯眯看著她手忙腳亂地擦拭口水,繼續說道,「再說地短,要雄霸天下,三白缺不得。」
「三白?」雀兒乖巧地遞來一杯茶。
「嗯,鹽、鐵、水,三白也。」呷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先說這鹽,聽哥哥說,青國雖然靠海,但由於工藝問題,海鹽產量遠遠不夠所需。而青國遍布淡水,並沒有一塊可產純凈井鹽的鹽田。鹽,可是人力之本啊。」慢慢地坐下,「也就是說,青國的人力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再說鐵,兵之利器,農之耕具,都是鐵制。古書就記載,神鯤東陸少鐵多金。這樣看來,青國的兵農也是半握在他人手中。」用手指沾了一點茶水,在桌上畫了一個古體的「水」字,「水,生之根本也。源,水之根本也。青國雖然多水,但是賴以生存的赤江之源卻在荊國手中。試問,若兩國交戰,荊國斷其上游,青國又將如何?」虛目轉眸,冷冷出聲,「必,不戰而敗也。」
「由此觀之,青國的國脈根本並不在自己手中,甚危矣。」我嘆了口氣,「這也就是繁華的青國未能稱霸的關鍵所在吧。」
「啪~啪~啪~」門外傳來清脆的掌聲。
警惕地眯起眼,粗了粗嗓子:「是誰?」
「我。」婉轉悠揚的聲線,讓人一聽便知是他,允之。
低下頭,向雀兒揮了揮手。她小跑上前,慢慢地打開門。入眼的便是那個修長優美的人影,凌翼然敲著扇子,舉足而入。頓了頓,向身後使了個眼色。六幺點了點頭,一把拉過雀兒,快速將門合上。
「唉!幹什麼!」門外傳來雀兒驚恐的聲音,「別拉拉扯扯的,小心我揍你!你們要把我家小…」像是被人捂住,只剩下支支吾吾的響聲。
嘆了口氣,揚聲道:「雀兒,我們認識,莫怕。」
「噢。」門外應了一聲,「捂什麼捂,可惡!」
凌翼然神采駿發,腳步帶著幾分快意,邪媚的眼中藏著幾縷興奮。他輕搖紙扇走到我身邊,慢慢坐下:「呵呵~」笑得惑人心魄,真是禍水。「哈哈哈~」聲音朗朗,面容甚是愜意。
瞥了他一眼,繼續品茶。
手腕忽然被握住,轉過眼眸,忿忿地望著他:「放手。」
他眸光微醉,嘴角抹笑:「果然啊,果然。」
果然什麼?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動了動腕間,卻引來了他越發加力的抓握。心頭一惱,從腰間抽出**,冷冷地指著他:「放開。」
凌翼然睨視銀刃,笑得越發媚惑:「倒不似幼時那麼單純了。」而後灼灼地看著我,「這樣最好。」說完,慢慢地鬆開手指。我飛似的抽腕,斜了他一眼,將**收起。
他靠在木椅上,直直地看著我。剛開始,只當他是無聊,不理,喝茶。
一盞之後,還看。冷哼一聲,偏頭望天。
月似蛾眉,夜色如水。天邊明星閃爍漫遊,步履輕輕,大地沉睡在夜的懷抱里,它們怕將它驚醒。可是,這裡卻有一個惱人的,偏偏要將我驚醒。
那道目光越來越灼熱,熱的我兩頰微燙,心頭噌起一把火。偏過頭,狠狠地瞪著他:「你要如何!」
他低低淺淺地笑開,眼睛像是飛起的桃花。半晌,這人才停止了癲笑,半傾身子,目流異彩:「才幾日,性子倒急躁起來了。竹林那次,你可是贏的。」
白了他一眼,站到窗邊,不語。
「怎麼?就沒什麼對我說的?」才發現他已經不用本殿自呼了,伸出手,摸了摸沿著牆角里那一路攀沿到窗棱的蔓花。
「嘖嘖,倒有一樣沒變。」他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低,「還似幼時那樣,忘恩負義。」
忘恩負義?回過頭,瞥了一步之遙的他一眼。
「不服氣?」凌翼然半靠在窗邊,用手指點了點窗棱,「我救了你至親,你還對我愛理不理。」他搖了搖頭,一臉受傷的表情。
聞言一想,心下慚愧。低下頭,行了一個大禮:「韓月下謝過九殿下大恩。」
「免禮。」他的聲音略顯得意,「不過,你該稱我允之,不是嗎,卿卿。」
想起掬月殿那次主動示好,不禁輕笑,抬起頭,從善如流地應道:「允之。」
凌翼然停止了手指的敲擊,俊顏愉悅,語調微揚:「嗯~」
腦際滑過一道光亮,斂容直視:「允之,我不管你是想上天,還是想入地。既然你拉上了我哥哥和弄墨,就不容失敗,不能傷及他們性命。」
凌翼然挑了挑優美的長眉,幽幽的眼眸讓人看不到底:「我不會輸。」他從窗棱邊摘下一朵桔紅色的花朵,半垂眼眸,低低問道:「卿卿,可知這是何花?」
「不知。」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抬眼,眸光熠熠:「此花名為凌霄。」
「凌霄?」瞪大眼睛,直直地望著他。果然啊,果然。
他輕笑一聲,將那朵燦爛的凌霄放在我手邊,低語道:「照桓樓是我的地方,這間雅間,我會給你留著。」詫異回望,他眸光閃閃,眼中露出揮之不去的霸氣,「這裡唯一可以看到凌霄的地方。」
低眼望去,那株藤蔓蜿蜒盤旋,艷麗的花兒獨獨開在了這廂。
長碧入雲,新月如鉤。
允之凌霄,報以春秋。
青空萬仞,將相王侯。
且視天下,誰主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