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40章 風吹雲過見真章
天邊滿是陰霾,似有巨瀾翻滾,可雲層始終噙著淚,雨一直下不來。
「轟隆!」天雷乍響,紫電映亮了一雙幽暗的桃花目,紅色的錦袍在滿是白綾的靈堂中顯得格外突兀。
「殿下。」六幺垂著頭近前低語。
靈堂里無人敢言,一雙雙眸子緊盯著垂下的輓聯。
月冷雙生峽,星沉春風樓。
哎!可惜了,那樣的一個人啊。
「劈啊!」又一聲,冷色的電光將那張俊臉襯得森然。
「殿下,時辰差不多了。」六幺再道。
桃花目微凝,凌翼然接過一炷香,狠狠地看向那口棺。
眾息驟沉,氣氛有些詭異。
不期然,地上落下寸寸斷香,凌翼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手指卻隱隱發白。
「九弟。」過分的寂靜中,一聲溫語帶著幾分哀嘆,凌徹然垂眸走向正中,右手輕輕地放在棺木之上,「逝者已矣,你可要節哀。」
滾滾雷響泛在天邊,寒光沒入他的眼帘,紅唇淺淺飛起,凌翼然緩緩轉眸看向那隻礙眼的右手。
「哼。」清晰可聞的冷哼震驚靈堂,在百官的注視中,凌翼然洒然轉身,沖著凌徹然拈香一拜。
這,這,這……
眾人啞然,該拜的是死人啊,怎麼?
凌徹然瞳仁微楞,眼見那身紅袍帶著幾分桀驁飄然而去。
「轟!」驟然一聲驚得他心跳加快。
「辰時正刻到,群龍欲雨,送左相大人上路,起棺!」
凌徹然稍稍斂神,不經意掃過護棺的幾人,又霎時瞠目。
「雲卿……」聿寧走在最前,蒼白的臉色難掩哀傷,「好走。」聿元仲咬牙說著,目光卻定在他的身上。
凌徹然不由啞然,江東聿寧,名士無雙,豐雲卿當真與他是莫逆之交?凌徹然正想著,突然被一陣殺氣驚得發顫,那是?
白色麻衫自他身邊經過,染著淡淡血腥。這人虎步猿軀,一看就是練家子。
凌徹然不禁心生警惕,偏頭看向一側,卻見貼身護衛一臉煞白。
「成吾?」凌徹然愕然。
一滴冷汗自護衛額上滑下,他定在原地,如受驚白兔一般畏懼地看著那身麻衣。
「成吾!」凌徹然不禁惱怒,那練家子的殺意竟能把武藝精湛的近衛嚇成這樣。
時間伴著黑色的棺木緩緩走過,天地間只剩驚心的雷響。
半晌,失語的護衛才幽幽開口:「殿…下……」
凌徹然頓舒一口氣,好似浮出水面的魚:「嗯?」他故作鎮定地出聲,看著寒族官員們護棺離去。除去了豐雲卿,是否能如願折斷寒族的羽翼?他開始猶疑。
「那人……」成吾偷瞥向遠處的白衣,躲進了陰影里,「那人是當今武林盟主,無焰門的林成璧。」
什麼!凌徹然猛地回首,滿眼不可置信:「武林盟主?」
「是。」
靈堂中漸漸無人,只有雪柳迎風沙沙發音。
「兩日前日堯門被血洗。」凌徹然虛目出聲。
「雍國來信,說是忘山的豐梧雨所為。」成吾嚅嚅回道。
「數十處據點一夜盡除,決不可能是一人所為!」凌徹然揮手擊向桌緣,撕去溫和的面具,他冷笑道,「好啊,好啊!」
武林盟主、當朝大員以及夾道兩旁的雲都百姓,好啊!他堂堂榮侯七殿下該佩服的是豐雲卿,還是……
他轉眸看向地上的斷香。
還是你呢,九弟。
載不動許多愁,黑雲終於盛不動雨,轉瞬天水滂沱。
「成吾。」凌徹然感到有些疲累,「今日,韓將軍來了么?」
「回殿下的話,沒。」
「還好,還好。」他挎著肩,長舒一口氣。
自豐雲卿身故的消息傳來,韓月殺就閉門不出,害的他惴惴不安以為此二人有何親密關係。如今看來,倒是他多心了。還好啊,還好。
「請回。」靈堂深處忽然一聲,嚇得主僕兩人心跳漸止。
「是你?」片刻之後,凌徹然看清來人。
「請回。」張彌冷著表情,彎腰撿起地上的白紙和斷香。
「好大的膽子!」成吾鄙夷地看著纖細的男孩。
「我家大人喜靜。」張彌慢慢站起身,妖媚的眸子滿是厭惡,「請回。」自開始,他便未用敬語。
凌徹然眯起雙目,撒發出陰狠的氣息。他看著,看著,卻沒想那個背叛了自己的男孩毫無懼色地走來,眼中已無槁木般的死氣。
雨連成了線,牽起天地。
凌徹然訝異地看著那個男孩越來越近,身邊的成吾也愣在原地。
一丈、三尺、兩步,張彌衣袖生風默默逼近,伸臂、發力、關門、上栓,一氣呵成。
「轟!」頭頂炸雷,凌徹然站在雨中心神恍然。
瓢潑大雨傾瀉而下,青空萬仞,初夏何晴,無邊黑幕瀰漫在天地之間。
驚變!
……
更漏聲聲回蕩在殿中,天邊隱隱響著悶雷。一簇火苗在宮燈里跳躍著,將夜分成了明暗兩界。
陰影里站著四個身影,三男一女。最左邊的纖影似有微動,在沉沉寂靜之中沅婉轉眸瞧著。
原來除了她,王上在民間還有其他耳目啊。如今他們同時現身,說明主上的大限之日快到了。此次全聚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後一次。
壓抑的重咳在殿內回蕩,御案前凌准垂眼看著攤開的密折,泛白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縫。
「這就是結果?」王的聲音有些過分平靜。
「是。」沅婉身邊的中年男人毫不猶豫地應道。
明黃色的衣下劇烈起伏,凌准蜷起十指,平圓的指尖摳入掌心。
好啊,好大的膽子啊!
「嘭!」桌角應聲而裂,撕心裂肺的咳喘在殿內響徹。凌准直起身子,腳步微顫地走向地圖。身後的得顯欲近不得,只覺主子每走一步更加一份沉痛。花白的鬢髮在燥熱的夏風中輕揚,凌準的背影顯出從未有過的蒼老。
他的兒子,他的好兒子!
泛白的拳頭垂在雍國的圖文上,凌准龍睛微凸,露出怵人的狠意。
暗影中的四位氣不敢出,只低頭看著地上。
「前幽十六州么?」凌准厲目看向不久前才沒入青土的疆域。
他的第七子,那個野心不差的徹然,竟然串通敵國,妄圖割地以求陳紹援手?豐少初離都那晚,當他看著那封署名凌翼然的密折,他是不信的。小九啊小九,你這一出手未免太不著邊際了些,就因為小七布下局,想要韓家姑娘葬身鏡峽么?原來你和為父一樣,終究逃不過一個情字。
而後他有心縱容的易釵左相命喪雙生峽,這才如當頭棒喝讓他頓時心驚。噩耗傳來的當晚他歇在墨香殿,這消息自然讓枕邊人聽了去……
「娘娘!娘娘!」
耳邊還響著宮女的驚叫,他親眼看著那個柔順的人面容槁枯瞬間無色。
「愛妃?」他拖著纖細的身子,發現掌中的腰肢不堪一折。
美眸空洞的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就那麼死氣沉沉地看著他,一瞬不瞬。
「愛妃……」他有些慌神,這樣的神色他也瞧過,在他最愛的女人臉上瞧過。可懷中的人是愛他的不是么,是那麼卑微的愛著他,怎麼也有了如此神情?
長發如緞垂在褥上,精緻的容顏好似雕琢細畫,只是美得毫無生氣。
「墨兒……」凌准被這一看,好似剜心,「太醫!」話剛出口他便愣住,賜予花露飲,他要的不就是這個結果么?不是么?
那雙秀眸彷彿看出了他的猶豫,竟浮現出點點笑意。那樣看透一切的笑,那樣解脫的笑,如重拳直擊心頭,砸得他透不過氣來。
「不!」凌准沉吼著,眼見那雙眸子慢慢地合上,風過也,帶著些許唏噓。
「不準!」他揉搓著她的眼皮,向一頭無助的野獸,「睜開眼看著我!睜開!」
事實來時總是那麼突然,那夜懷中的人是那麼柔軟,鼻間還有溫熱的氣息。只是那雙眼沒再睜開,沒再看他一眼。一如十多年前,凌准有一次被拒絕,再難貼近那顆脆弱而卑微的心。
想著,想著,一口甜腥噴喉而出,濕漉漉地映在那幅絹綉地圖上。不理會得顯的驚慌,凌准走近窗邊,遠遠望著墨香殿的所在。
自暖兒去后,他的心不是已經死了么?怎麼還會痛?
她明明是小九的一步棋啊,他該恨的,恨自己終了還被兒子玩弄在鼓掌之間,不是么?
風掠過窗邊,吹皺了他的眉宇。
以往明知他心存殺意,她始終是順從的,那麼乖巧地順從著,只敢在他熟睡時吐露愛語,那麼卑微地愛著。可如今她為何將一切拒絕在視線之外?
她拒絕的是這座王宮,還是……還是……
望著遠處的燈火,他驀然回神,不願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只怕他會後悔,只怕他會喚起蟄伏已久的可怕情感。
雷響始終未停,他緩緩轉身,生生將那座宮殿攆出眼帘。
「得顯。」凌準的鬍鬚染著點血,唇上的鮮紅與蒼白的面色對比鮮明。
「奴才在。」
「賜。」
只一個字邊讓久立於黑暗中的四人微微愣怔。
終究是要來了么?小小的一粒紅丸放在掌心,耀出誘人的光華。沅婉垂著美顏,靜靜地看著。
一朝天子一朝臣,身歿影不存,她早就料到了這一天。可如今卻貪生起來,她才找到她的親子啊,還未將他攬入懷,她怎麼捨得就此離世?她不甘啊。
她正恍惚著,忽見身側已沒了人影,抬首一瞧正對得顯警告的目光。原來王已下了驅逐令,她該離開了。
南風款款吹來,帶著初夏的燥熱。沉厚的雲層翻滾在夜裡,不時被紫電劈開。陰暗的牆下走著幾個人,腳步那麼輕卻又那麼沉,好似前途永遠走不盡。
「明明不是那樣。」不知誰突然一聲,驚得其他三人突然愣住。
沅婉抬起頭,不知名的同伴擋在路中,沉眸望來。
「大家雖是初次相會,可所做何事應該心知肚明。」那男子有著看眼即忘的平凡外貌,極適合隱藏在人群中,他面色有異,緩緩走向先前在御書房裡應聲的另一人,「七殿下的確暗通明王,可卻未割地求援,這位兄台你究竟在為誰賣命?」
聞言,沅婉共著第四人齊齊看向被逼近的那人。
「呵呵。」這人有著沙啞的嗓音,笑聲糙耳,「就算在下有意栽贓榮侯,可當時眾位可未發一言啊。」銳利的眸子掃過四周,發問的那人愣在原地,「因此,你我賣命的應為同一人。」
「轟!」雷聲自遠而近,敲打著駭人的寂靜。
「呵呵,呵呵呵。」這四人相視一笑,心知肚明,原來大家看好的都是那位殿下啊。不論是否已經投靠,可在王上面前都有意無意地偏袒包容了。
「差不多了。」先前發問的男子嘆了聲。
「是啊。」
「是時候安頓家人了。」
聽著陌生的同伴們瞭然地笑著,沅婉不禁凝思。
她的家人啊,是不是也該去告別呢?
她垂著頭望著自己的纖纖玉指,這雙手染著怎樣的血腥啊,還能給予她的孩子些許溫暖么?
「死後若被家裡人忘了,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一種福氣吧。」
這樣一聲喟嘆震動著她的耳膜。
「嗯,從有到無還不如從未擁有。」男人們飛上宮牆,如野鳧隱入暗夜。
風吹著,撫在臉上,割在心頭。
如果註定死亡,那相認只能徒增痛苦,那個孩子,那樣一個纖弱的孩子,能承受又一次被遺棄么?
她一遍一遍地問著自己,淚水止不住滑落。
能么?
不知何時雨已然墜下,帶著酸澀的味道流進她的嘴角。
能么?
能么……
能……么……
雨中那道纖影帶著一抹蕭索飛向遠處,顫顫地好似一片孤葉,飄搖在漸涼的清風中。
這樣的辛酸,就讓娘獨自品嘗吧。孩子啊,怨我吧,繼續怨我吧,有時候怨比愛來的更幸福。
而娘,希望你能幸福。
幽幽南風誤顏色,冥冥細雨濕落紅。
靜謐的檐角,夜已深沉。
……
「噔。」
「噔。」
大理石間回蕩著清晰的腳步聲,如豆的油燈隨著輕響微微顫動。
「殿下,請。」
金石相扣,銅鎖脆脆打開。天牢里沒有一扇窗,讓人分辨不出天色時辰。這裡雖略微有些霉味,卻不似普通牢獄的熏臭,倒是乾淨的很。
偌大的囚室里放著一張石床,背坐的那人玉冠錦衣,帶著濃濃的傲氣。
隨著腳步的靠近,光暈慢慢擴散開來,地上曳著一道長長的暗影。
「怎麼?不甘心?」背坐的那人聲音頗為得意,「九弟,我早說了,父王斷不會信的。」
凌徹然幽幽轉身,行止優雅得宜。他張著嘴還欲再說,卻正對上來人的目光。幽暗的燭火中,那雙魔瞳含著笑,透出森冷的味道。
見狀,他當下一驚,險險穩住表情。
牢門內外明明是同樣光景,卻已然分出天地。
火色的袖袍淺淺一揚,凌翼然緩緩邁步,悠閑中透著一絲慵懶,瞳眸深暗好似幽潭。那身紅衣狂狷地流動著,生動地似要將這暗室點燃。
「事到如今你就算不情願也不行啊。」凌徹然避開那雙魔瞳的注視,自顧自說地著,「九弟,你錯就錯在自不量力,別忘了那株紅梅在誰的府上。」
「哦?」他輕輕應著,很是漫不經心,紅袍輕擺,旋出一個妖冶的弧度。
凌徹然被那雙帶冷的美目鎖著,壓抑地快要喘不過氣來。
「七哥當真如此篤定?」語音輕滑,好似絲綢掠過耳邊。
聞言,凌徹然眯眼看向紅影身後。不好,竟沒有宮中傳話的內侍!他面色微僵,毛孔一陣戰慄。
遠山眉輕輕一挑,唇畔綻出詭異的笑:「七哥,是在怕么?」
「怕?」凌徹然壯膽似的提高嗓音,「九弟,你我兄弟一場,有話不妨直說。」他退回到石床邊,警惕地看著。
幽暗的燭火左右籠著,詭魅的光影交織在那襲紅袍之上,若不細看還以為這是地府黃泉,眼前這人眉目如畫,渾身上下彰顯出血腥的妖美。
「七哥。」
半晌突然一聲,凌徹然猛地回神,這才發現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
「弟弟此次來並無他意。」凌翼然把玩著那股玉扇,俊顏垂著讓人看不清表情,只能由著聲音判斷,他是在笑著,「聽聞七哥這幾日口腹不佳,特送來肉炙數串。」他展開扇面,身後的六幺捧出精緻的荷葉瓷碟,打開蓮蓬般的碟心,一股誘人的烤肉香帶著熏熏然的熱度瀰漫在空氣中。
「弟弟若沒記錯,這肉炙七哥可是頂愛的」凌翼然放低語調,幾乎是在誘哄。
望著金黃色澤的肉條,凌徹然溢出諷笑,當他是三歲稚兒么?這肉必有蹊蹺!
「七哥沒猜錯,這肉確實不同。」
凌徹然虛起雙目,猜不透這樣的坦白暗含著什麼。
清脆一聲,玉扇完全展開,凌翼然凝著笑慢慢靠近:「七哥可知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嗯?」
好日子?凌徹然飛快想著。
「五月初八。」他好心提示著,語音溫柔的近乎詭異,「午時剛剛過去啊。」
五月初八?
「哦,忘記說了,七哥下獄的第二天右相就被拘入刑獄寺了。」
什麼?!凌徹然撐圓雙目。
「方才七哥可是說父王不會信你通敵叛國?」凌翼然再前一步,緩緩勾起唇角,嗜血的笑意浸滿眼底,「可容相卻被定了謀逆之罪吶」
怎麼……怎麼可能!
「七哥,你是在不信么?」他笑得輕鬆,笑得快意,以至於黑髮微微地飄動,勾出惑人的美色,「父王親自下詔,容克洵欺君賣國,奸佞莫過。」玉扇叮地一聲敲上銅鎖,他挑眉輕道,「依律磔之。」
凌徹然面如死灰,眼前不停地閃過那開合有致的紅唇。
依律磔之…依律磔之……依律磔之!
寸寸臠割至死?
怎麼可能!根本不可能!
他僵在石床上,頸脖不住地晃著,不可能,絕不可能。
「怎麼?七哥還是不信?」左右搬來一張華座,凌翼然撩起長袍,極有耐心地慢慢坐下,「真是難辦啊。」雖嘆著,他眼中卻沒有絲毫無奈,「肉都快涼了,七哥先趁熱吃吧。」
望著柵欄外的荷葉瓷碟,凌徹然有些木然,鼻尖滿是烤肉的香氣。
「快嘗嘗這肉是不是真那麼鮮美,畢竟是剛下人身的。」
人身?兩個字痒痒地鑽入凌徹然的耳際,尖銳地刺進他的心裡。
人身!他屏息看去,那雙妖眸寒光盡現,盯的他打起顫來。
「七哥聞出來了?」凌翼然眼波輕轉,流出璀璨芳華,「真不愧是翁婿啊,竟這般熟悉。」
這竟然是!暖暖的肉香鑽入鼻腔,腥腥地泛在喉間,凌徹然緊緊地盯著那盤肉炙,看著,看著,忽地轉身伏床,驚天動地地嘔了起來。
紅影倚在華座里,細長漂亮的桃花目里閃過一抹譏誚。
半晌,吐得昏天暗地的凌徹然直起身子,微白的雙唇抑制不住地顫抖:「你……」
笑意刻在唇瓣上,凌翼然以扇撐頜。燭火下,俊美的臉龐始終凝神詭譎。
凌徹然忿而摔盤,金黃的烤肉滾落在華座附近。「你這畜生!」他揚聲罵道。
「畜生?」語音輕滑揚起,凌翼然看了看腳下的肉炙,心情頗好地挑高眉梢,「弟弟私以為,食親骨肉者才是畜生啊」
「你是什麼意思?」心頭沒由來的一陣虛顫,凌徹然不禁拔高音調。
凌翼然但笑不語,美目隱有桃花勾魂,他懶散起身,別有深意地眈了牢中一眼,隨後拂袖而去。
「什麼意思?!」身後傳來驚恐的質問,「說清楚,究竟是什麼意思!」
每一舉步,衣角輕擦在石階上,青灰色的磚石像要被火紅的錦袍點燃,流溢出淡淡的焰色。凌翼然逆光的身影有些暗沉,自上吹來的夏風帶著暴雨捲來的土腥,吹的袍底與袖擺不住地鼓揚、翻飛。
戛然一聲,天牢底層的鐵門被重重合上,而後落上銅鎖。
凌翼然徐徐側身,輕掀紅唇:「從今日起,除了那些肉炙,不要再給他任何吃食。」
「是。」
在生死之前,人和畜生往往沒有差別。為了填飽肚子可以吞食親人血肉,為了苟且性命不惜殺死妻兒。
這就是人啊,不是么?
思及此,他的唇角劃出一道優美弧線,陰冷的笑意猶如漣漪,在悶熱的夏風中淺淺蕩漾開來。
……
迴廊百折雨情晴,金鑾飛宇轉分明。
天邊還散著一朵黑雲,水花沒再濺起,這是雨季短暫的休息。
「哎……」台閣所在的淵華殿外,幾名青衣官員在對景嘆息。
「這天是越來越難琢磨了。」遠眺西側,其中一人輕道。
可不是。
眾位臣工同僚在心中齊應。
鮮艷似血的紅梅猶在那廂,七殿下卻已身陷囹圄。十三天了,整整十三天了。可最讓人膽寒的不是半月前的朝堂驚變,而是那隻幕後黑手啊。
誰能想到是那位殿下,誰能想到啊!
雨打殘花落不盡,風吹雲過見真章。天邊墨色還在翻滾,雲深之處似有一條玄色巨龍,張狂地旋舞在天地間,帶著沒骨的叛逆。
寧侯,不若此名,如今青空何寧?天下何寧?
殘留的雨滴自檐角墜落,砸在千步廊的雕花欄杆上,留下淡淡的水漬。
「眾位在這做什麼?」遠遠走來一人,身形消瘦,聲音有些低啞。
「啊……右相大人。」官員們紛紛立身,衝來人深深一揖,長袖幾乎著地。
「舊檔都查完了?」代表一品的絳紅官袍停在他們當中,聿寧沉肅的口吻驚得幾人不敢呼吸。
布靴稍稍偏轉,新任右相聿元仲垂眸看著周圍低首不語的官員,清俊的瞳仁驟凝。
一陣熱風拂過,襯得廊間更顯靜默。
看不清啊看不清,雖說容相已被處刑,榮侯一黨多半入獄,可只要七殿下一日健在那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更何況青宮深處還有一位王後娘娘。穩住,穩住,打死不做,牢記官場一字訣:混!
官精們在心裡打定主意,直盯著地上寸字不語。
「落紅空眷影,雨染梨花門。」沉啞的男聲在千步廊里回蕩,聿寧負手而立,望著陰沉的蒼穹吟道,「早梅好顏色,清氣滿乾坤。紅香近桃杏,卻無雪精神。」官袍上的錦鯉結隨著他的緩步輕移,在左胸拂動出微小的弧線。
就算沒有雪精神,可畢竟是王花啊,那朵紅梅就是王意,不是么?眾官依舊未言,混,混字當先。
打定主意,他們側耳再聽。可這一聽,卻擊碎了先前的猶疑。
「白梅駐王枝,四海盡歸春。」
眾官不約而同地對望,從對方眼裡看到了一樣的驚詫。
白?王?
那不就是個……
「轟!」震徹天地的驚雷在雲間乍響,大家一陣瞠目,彷彿聽到如雷般的心跳。
是皇啊,皇!
原來他們都猜錯了,王上屬意的不是一個守成之君,而是氣吞八荒的開朝帝王。如此,如此啊。
「各位。」聿寧低低開口,在響雷炸耳的周遭中,那輕羽般的聲音好似帶著魔力,一字不漏、無比清晰地落入眾官的耳際,「請恪盡職守將舊檔整理完全,洛太卿那裡還等著定刑的文書。」
是啊,還有那位最受王上信賴的洛寅洛大人。當初他們怎麽會以為洛太卿是七殿下的人,真是瞎了眼。容相磔刑、七殿一黨百餘人下獄,那位大人可是冷麵無情、好似地府判官啊。
想到這,眾人不禁浮起冷汗,爭先恐後地答道。
「下官定盡心儘力……」
「……不負大人所望……」
「……絕不漏過蛛絲馬跡……」
「……請九殿下和大人放心,下官……」
唯唯諾諾,馬屁聲聲,誠惶誠恐的語音追隨在身後,聿寧垂著眼舉步而行。
「叮…叮……」
每走一步,耳邊便傳來清脆的鈴聲,斷斷續續的有些惱人。半晌,聿寧停下腳步,眉目不耐地抬眼望去:「拆下來!」
「啊?」身後傳來數聲訝異。
勾心鬥角的廊檐下垂著數只銅鈴,迎風敲擊出近似淺笑的聲音。
「拆下來。」聿寧眈了一眼欲雨的天空。
「是。」「是。」
「哎,這檐鐸可是豐大人頂愛的。」不知是誰嘆了句,一時間四下無語,氣氛有些詭異。
眉間凝出痛色,聿寧眼波帶柔,看向一隻只小巧檐鈴。
雨水浮銅綠,緩緩地自迎風作響的鈴錘上滑落。
半晌,聿寧低下頭,溫言款款如雨輕柔:「讓淵華殿的管事到我這來。」
「是。」
夏初的思慕伴著銅鈴在千步廊里迴響,叮叮咚咚地撞擊著聿寧的心房。
既然她喜歡,那就全裝上吧。
雲卿,等你回來,這淵華殿便處處有鈴。
你可歡喜?
……
騰雲涌煙,一場一場的夏雨漫綠了園圃里的苔痕,窗外水如懸。
火紅的人影懶在木椅中,凌翼然俊眸緊閉,微風輕撫著他的細密眼睫。
忽地,門外響起一陣急切的腳步。
「主子!」
赤色長袖下,修長的十指緊扣椅把,桃花美目緩緩張開,凌翼然眼波氤氳隱著幾分期盼。「何事?」他沉聲問著,漸清的瞳仁亮的可疑。
六幺抱著拂塵,語調似驚似喜:「主子,七殿下瘋了!」
墨色美眸瞬間黯淡,凌翼然諷笑一聲,又緩緩合上雙目。
「剛才天牢來了信,說是七殿下吃了幾天肉炙便開始胡言亂語。獄守長試探了幾天,七殿下現在連臟和乾淨都分不清,就著地上的水就喝。一會哭一會笑,已經瘋了!」
六幺興奮說道,如竹筒倒豆子似的。他立在一邊,就等主子勾起薄唇,但等了好半天卻未在那張俊臉上看到絲毫快意的神情。
「主子?」六幺輕輕開口。
鴉色長發未束,紅色的長袍鬆鬆地攏著,凌翼然靠著椅背好似已經睡去。
不是吧,虧他還冒雨來回,只想讓主子高興高興。
六幺垮下肩,靜靜地為他打扇。
自那位小姐下落不明后,主子就越發的喜怒無常了。六幺右腕微轉扇起悶熱的風,桌案上的密疏輕輕翻動。
賀建德御宇……
即便他再不甘願,那瀟洒的字跡還是擠進他的眼帘,原來是翼國的儲君繼位了啊。
風兒輕輕地吹,灑金的宣紙一揚再揚。
眠州扼汝咽喉,不若先發制人、分而收之……
六幺眼皮一顫撇開雙目,定定地看向地面。
沒看見,他什麼都沒看見。他還想活久點,所以即便看見了也已經忘了。嗯,他的記性不好,很不好。
「竹肅還沒回來么?」
六幺正自我催眠著,忽聽一聲低問。他穩了穩身形,輕應:「回主子的話,韓將軍至今未歸。」
自噩耗傳來,韓將軍便趕到雙生峽,同小姐的師兄一起進行搜尋。到如今,已近整月。就連月初韓夫人生產,將軍都未曾回都啊。
「那定侯呢。」這句問冷中帶著幾分期盼,讓人捉摸不透本意。
「還沒消息,眠州的人還在沿江打聽。」六幺老實回道。
不期然,紅唇淺揚綻出笑花,看得六幺驚疑不定。
「殿下。」他嚅嚅出聲。
唇角越飛越高,凌翼然睜開美眸,目色若水笑若熏風,透出慵懶惑人的美色。
殿下?他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
「傳膳。」凌翼然隨意地將衣帶打了個結,披散的長發與紅袍交錯,晶亮的眼眸顯得心情格外好。
哎?傳膳?一刻之前不是說沒胃口的么?六幺頷首稱喏,邁著狐疑的步子走向門帘。
「還有七哥」
終於想到正事了!六幺興奮回身,就等主子發話。
「瘋了么。」輕滑的笑聲在黏膩的空氣里回蕩,凌翼然支手托腮,眼波迷離,「今日本殿的心情不錯,暫且放過他吧。」
不能啊,他的好主子哎,打狗莫留情,一定要……
「前些日子母後娘娘還鬧過,不若順了她的心讓七嫂與七哥團聚。」
這怎麼能行!六幺血氣上頭,剛要開口,就聽他再說。
「人道患難見真情,不知這天牢里能不能見得人心。」凌翼然斜眼一挑,那笑意透出森冷的味道,「將兩人關在同間天牢,只送一人吃食。看我那瘋七哥,是想與美人做同命鴛鴦還是過河拆橋?」笑聲如潮水般蔓延,「本殿好想知道啊」
這叫放過?那什麼是不放過呢?
六幺幾不可見地一顫,復而一拜轉身離去。
不問,不問,他什麼都不想知道。
大雨還在下,窗內凌翼然慵懶執筆,燈火映亮了他的俊臉。迷離桃花目晶瑩流轉,似有輕波微瀾。
竹肅,無須再找,不日她自當歸來。
定侯不歸啊,不歸。
「哼。」他臉色暗變,眉宇間交織著複雜的情感。
她果然沒死,而且還同定侯在一起。
不過又如何,只要宮中那位昏迷不醒的消息到處傳遍,還怕那個傻姑娘不回來么?
至於定侯……
俊眸帶笑,目光細細密密地落在那本密疏上。
魅惑的美目中桃花紛然,溪水輕淌,內心的溫暖持久蕩漾。
還好,她沒死,還好。
窗外一行夏雨濾盡延綿已久的哀傷,滴滴答答,清脆迴響。
沒死,她沒死。
光滑的筆桿刻上了幾道指痕,深深的、深深的,深入了他的心底。
回來吧,卿卿,這一次再沒人能傷你。
回來吧……
雨簾漫天,懷珠流玉。夏風裊娜,拂出思念一曲。
……
天地籠於黑暗,耳邊響著鬼哭似的流水聲,瑟瑟苦風吹拂著她的面龐。
「妹妹?」她雙手環抱,迎風喊著,「妹妹!」
危難疊厚如浪,心酸堆積如沙,盛夏風景竟如此肅殺。
「妹妹!」腳下江河倒流,遠遠的只見一個高大而又蕭索的身影。
「簫?」她喃喃,而後大叫,「簫!」
踏著灘石她疾步跑著,小心翼翼地扶著后腰。
「啊!」腳下一軟,她撲倒在地,尖利的沙石割破了掌心,那樣明晰的痛,如洶湧潮水泛濫開來。她看著雙腿間絢麗的艷紅,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那手黏膩:「孩子……」她絕望地捧著渾圓的腹部,「孩子!」
淚如雨下,她望著那道黑影嘶聲大叫:「簫!」
「淡濃?」
床上的人閉著眼,汗水自光潔的額上滑落:「簫……」
「淡濃!」這聲喚帶著濃濃的不安。
「嗚……」淚水自眼角滾落,睡夢中的美人眉染脆弱。
「淡濃!醒醒,淡濃!」
彎睫輕顫,她自黑暗中醒來。朦朦朧朧地,只覺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雨季濕漉漉的剛過,月兒藏於黑雲后,寢房裡濃濃的一團漆黑。
拇指輕輕撫過她的眉梢、眼角,帶著深深的眷戀,隱約的一聲嘆息。
「……」淚水傾瀉而下,浸濕了那隻寬大的手掌,「簫……」她貼著他的掌心,哽咽難語。
「對不起淡濃,對不起。」男人的聲音滿含自責,還有難以言狀的痛,「讓你獨自一人面對生產之痛,我……」
「嗯……」掌下的人兒微微晃動,她借著夫君的雙臂撐坐在床緣上,「又不是第一次經歷,我沒那麼嬌弱的。」
話音剛落,她便被攬入懷。
「簫?」她貼著他的胸膛,感受著他心跳的起伏。
經歷一天一夜,方才誕下龍鳳兒,他的妻啊卻將痛說的那麼雲淡風清。韓月殺將妻子緊緊摟在懷裡,乾涸的心田湧入汩汩春泉。
「簫?」她輕撫著他的背脊,「累了吧。」關於妹妹她絕口不提,那種天涯無音、尋尋覓覓的痛,她願日日噩夢為他承受。
「沒。」
殿下的一封信將他召回,卿卿真的會不日歸來么?忐忑、懷疑,可他終究是回來了,日夜兼程地回到雲都,因為這裡有他忽略的妻啊。
「淡濃。」
「嗯。」
「謝謝你。」他心懷感恩地埋首於她的秀髮間。
「說什麼呀。」她嗔道。
「孩子我看過了,很像你。」
「引章和韓讓都覺得女兒像你。」她軟軟輕語。
「淡濃。」
這一聲低啞中帶點請求,讓她不禁皺眉。
「孩子的小名……」
「嗯?」她應道。
「叫祈兒和願兒可好?」他小心翼翼地問著,喉間像是梗了什麼東西。
感到夫君雙臂的僵硬,她瞬間瞭然。妹妹,你身在何方,可聽到兄嫂心頭卑微的祈願?
「好。」她用力回抱。
「謝謝你,淡濃。」
二更的鼓自遠方角樓上傳來,悶悶的好似夏夜的風,沉重的壓在心底。
「簫?」秦淡濃自他的胸膛抬首,望著床邊一支玄色鐵槍輕問,「這是?」
韓月殺左頰上的疤痕溢出殺氣,頎長的身形微微僵硬。
「在雙生峽上只找到這個。」周身浮著肅殺的氣息,他低應。
槍上的穗子凝結在一起,透出暗紅色的血跡。
那具無頭屍上沒有槍痕,槍頭上掛著官袍的殘片,也就是這槍傷著了……
想到這,他倏地站起。
「簫?」
她的眼皮上落下輕輕一吻,耳邊響起沉啞男聲:「淡濃你且歇著,我去去就來。」
「你去哪兒?」她猛然睜眼,卻見夫君目光帶冷手執鐵槍,好似暗夜修羅。
大手一緊,凝血的殷穗盪出暗色波紋。
「血、債、血、償。」
長身偏轉殺意激蕩,槍挑八方、劍露鋒芒,一行露珠蘸寫驚世史章。
韓月簫,字竹肅,蓮州蛟城人。前幽振國將軍韓柏青之子,無雙后親兄。
天重十三年家變,為帝所救,易名月殺,復而降青。時歲十七率軍橫掃前幽東南二十二州,誅殺劉忠義,收降十萬幽軍。經此一戰名聲大噪,為青隆王嘉許。
弱冠之年智破祥雲陣,迎娶鎮北將軍之女秦氏,十萬秦家軍盡入韓營。隆王駭其軍力,愛其將才,封以伏波上將軍之名。
十九年平北亂,二十一年斬反賊,金槍神箭,神鯤莫不道其名。天將月殺,聞之膽寒矣。二十三年氣吞荊土,十萬鐵騎踏破山河。一入閩關,計破山城,成原死戰力敵數倍文氏聯軍。
兵書鐵卷,智勇雙全。善待其兵,禮賢下士,月殺以仁者聞名。然天重末年官場喋血,六月初四廢后秋氏令使禁軍,欲恭立下獄之榮侯奪位登基。是夜,月殺受帝命,橫槍立馬,領親兵萬人圍困反軍。
禁軍不敵而降,月殺一反仁色,將萬人誅殺。初六烈侯暗通親兄,隆王第二子於西北起事。月殺衣不解帶,率軍直取青西。六月十三決戰鏡峽,三萬反軍盡被坑殺,二殿下凌熙然奪路而逃,不至江岸即被火槍射落。鏡峽一戰,赤江遂如其名,延綿百里皆染猩紅。
鏡峽戰中,遠近四野但聽雷聲陣陣,不見夏雨隨至,時人稱奇。其後方知,驚天者為韓氏火器,五雷神機、九連珠銃,以一抵十,聞聲莫不膽寒。
經此二戰,月殺不復仁名……
……張彌《戰國記?名臣錄》
……
「父王。」面如冠玉般的小人討好似的牽起明黃色的龍袍,小手興奮得直顫。終於碰到了,他終於碰到父王的衣服了!
「什麼事,徹然。」
「父王,今日孩兒被大師傅誇了。」溫煦的眼眸眨啊眨,童真的表情滿是期待。
「哦。」男人敷衍地應了聲,「徹然想要什麼賞賜?」
幾步外,鳳釵搖曳的母后微微虛眼,小人瞬間明晰,綻開爛漫的笑:「孩兒不求什麼,只求父王今晚能賞臉與母后和孩兒吃一頓飯。」
銳利的龍睛越過小人,定定射向那位冷靜自持的王后。「徹然,這是你想的?」凌准勾起薄唇,語調輕柔。
小人偷瞥了一眼,卻見母后滿不在乎地瞟來。
咦?母后明明很想父王留下,為何卻以冷臉待之?
他搔了搔了臉頰,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是。」
氣氛有些僵,兩個大人面對面坐著,那樣毫不想讓的表情與其說是夫妻,不若說是死敵。
半晌,凌准探出大手像要揉上他的黑髮,凌徹然受寵若驚地看著、期待著,就等父親觸碰來。畢竟這樣的親昵除了九弟,十多個兄弟里還無人能享受到呢。
他閉著眼等了好一會,等到心頭的期盼慢慢脫水,好似驕陽下的雛菊蔫蔫地耷拉下腦袋。他這才睜眼,溫眸中滿是失望。
那隻大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他順著父王的厲目看去,正落入了母后得意的微笑中。
「王上。」內侍長得顯匆匆走入,恭敬俯首對著父王低聲耳語。
那對濃眉擰了再擰,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好想將父王眉間的川字撫平。
忽地,明黃色的長袍猛然站起,他驚慌地扯著袖袍,小手越收越緊:「父王!」他幾乎是哀叫出聲,絕不能放父王就這麼走了。這一走,還不知下一次何時再見呢。父王總是那麼忙,忙的一年來不了幾次。不,他絕不撒手,絕不。
「徹然。」冷冷一聲將他驚醒,肅肅的目光如冷雨淋下,澆得他刺骨的寒。
「父王……」小手鬆開,就在他恍神的剎那,精美的黃袍從他的指間溜走,「父王!」
為何,為何父王留給他的永遠是背影啊,為何?
「又是她!」身後傳來母親憤恨的叫聲,他回頭望去,只見一位老嬤嬤剛剛抬首,明顯才同母后說完悄悄話。
「只有她生的兒子才是親兒子么?」碎玉聲聲,見怪不怪,端莊的母親撕碎了冷漠的面具,「凌准……」母后咬牙切齒地吼出父王的名諱,嚇得宮人紛紛跪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本宮要讓你悔不當初!」
他雖小卻也知道母后說的那個親兒子是誰,九弟啊九弟,他好恨,好恨。
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巨聲,瓷片珠玉落了滿地。
小人看著那張猙獰的面孔,不禁向後邁步,退著退著,出了殿竟撞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哎喲。」這聲音輕輕柔柔的好讓人安心。
「你……」他歪著頭,看清了地上的小丫頭。
「奴婢春巧見過七殿下。」
「春巧?」他蹲下身,直勾勾地望著清秀的小宮女,「你的聲音真好聽。」
「哎?」
這樣的表情真可愛啊,他捧臉看著,看著那個小丫頭露出平反卻又溫暖的笑。這樣的笑啊,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石床上一人幽幽轉醒,他晃了晃腦袋,凌亂的碎發隨之擺動。
怎麼又夢到這些,真是無趣。
他眈了一眼四周,溫眸里滿是算計。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留下這條命以後就能東山再起。
母后的計劃應該開始了的吧,若他沒記錯,今夜子時就是起兵之刻。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能……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坐在石床上,一反常態的出奇安靜。
若水,待我出去后一定追封你為王后,一定會像追思春巧那樣懷念你。若水,要恨就恨九弟吧,要不是他逼我,我又怎會?
哎,又怎會啊。
嘆息未止,就聽見輕滑的諷笑。他一陣心驚,藏起眼中的精明,瘋癲似的回身:「什麼人!」他像一隻困獸,狠命地搖晃著木門,「蠢貨,笑什麼!」他啐了一口,瘋樣十足。
遠山眉玩味一挑,扎眼的紅袍輕飄,凌翼然端坐在華椅中,俊眸流眄,似笑非笑。
這目光雖不改迷離,可卻銳的逼人,好似噬人野虎,看得凌徹然一陣心慌。按捺下胸中的驚亂,他俯身撿起一隻死老鼠,跳腳向牢門外擲去。
那人不躲不避,只懶懶地看著。不待死鼠近身,就見一道銀光飛過,那畜生被砍得稀爛。
「殿下。」出手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讓成吾都心驚膽寒的林成璧。
他怎麼會來,待會兒禁軍劫獄一定困難重重,這下如何是好?
凌徹然不自覺地凝眉,焦慮之情掛上眼角。
「七哥在想什麼呢。」
凌徹然陡然回神,他一臉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七哥?」他指著獄卒輕喚。
「七哥,你看我是誰?」凌翼然勾起紅唇。
「七哥,你看我是誰?」凌徹然瘋瘋癲癲地重複著。
「這瘋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凌翼然瞥向身側。
「這瘋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凌徹然鸚鵡學舌似的念著。
「回殿下的話,吃了肉炙后七殿下就開始胡言亂語。」獄卒厭惡地看了一眼唧唧歪歪學話的凌徹然,再道,「後來七王妃來了,七殿下也認不得她了。每天那一瓢粥水七殿下總是搶了喝,先開始七王妃還讓著他。可到後來王妃也餓得耐不住了,兩人開始搶食。而後,而後……」獄卒懼怕地看了一眼牢中,那個瘋子亂髮飄飄,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語,全不似那天的暴虐模樣,「而後七殿下就將七王妃打死了。」
「哦?」凌翼然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開門。」
「殿下?」四周隨從訝異出聲。
凌翼然緩緩起身,走到牢門前:「想出來么?」
「殿下!」跟瘋子說話會不會太荒謬了,眾人不解。
「而後七殿下就將七王妃打死了。」凌徹然轉著圈,充耳不聞,「就將七王妃打死了,哈哈哈。」
「開門。」凌翼然眼一沉,六幺接過獄卒的鑰匙,小心翼翼地將木門打開。
埋首自娛的瘋子又轉了幾圈,這才發現牢房的異樣。他伸了伸手,而後警惕地探了探頭,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哈!」他蹦出牢門,歡快地在地上打著滾。
「去去去!」獄卒用木棍將凌徹然驅離,「別髒了殿下的鞋。」獄卒諂媚抬眼,正對凌翼然的一雙潭眸。心跳遽快,他慌張垂目,再不敢看那對魔瞳。
地上的人還在撒歡,紅袍漸漸靠近。
「七哥」誘人的嗓音如夜風撲面而來,凌徹然不理不睬徑自搓起了身上的泥。
「真的瘋了么?」話中帶著惋惜,凌翼然嘆了口氣,「原來還想讓七哥看樣東西,這下可難辦了。」
東西?凌徹然不禁豎耳傾聽。
過了好一會都沒響動,他還在慶幸自己沒上當,就見淡黃色的信紙自頭頂飄落,一張一張覆了滿地。
那熟悉的字跡刺入他的眼,寒了他的心。
這!
「這怎麼會在九弟的手裡。」幽幽一句如巨石砸落,壓的他難以動彈,「七哥可是這麼想的,嗯?」
胸口不住起伏,他穩住呼吸,不抬眼,絕不抬眼,只要一個眼神這幾日的忍辱負重就會付諸東流。
「嘖。」火色錦袍淺淺飄動,長靴停在片片信紙前,「翼王、柳家掌事,七哥你想到的人可真多。可」話音一轉,輕柔的聲音在靜謐的天牢中緩流,「他們還能想起你么?」
凌徹然不自覺地握緊雙拳,垂下的垢面滿是陰影。
「翼王,不,應該是翼戾王閻鎮。」
戾王?這是謚號啊,如此說來……伏地的某人呼吸微微顫抖。
「不錯,閻鎮已經死了。」凌翼然輕巧說道,「五月十一樂妃上官氏私通外庭為王所知,妖姬夥同姦夫將王縊死於長樂宮。而後上官氏假傳王意,將儲君宣入內庭試圖縛而殺之。不料奸計敗露,儲君建德斬奸佞,殺孽種,碎屍上官氏。五月十四閻鎮入殮,謚號戾。」
不可能,上官無艷肚子里的孩子確為閻鎮骨肉,怎麽會!凌徹然粗重喘息,眸中含疑。
「五月二十七新王登極,並於次日迎娶祥瑞,現在我們九死一生的十九妹已經是翼國的新后了。」火紅的衣襟上嵌著一顆白玉扣,冷冷地映著寒光,「七哥你該慶幸,畢竟三哥賣了自己也沒得到什麼好處。天驕公主閻綺已被新王從王族玉牒里除名,永世不得歸翼。」
聞言他十指抓地,只覺頭頂那人目光如炬,似能將一切洞穿。而他自己不僅下了一著死棋,同時被縱橫的經緯困在當中,竟成了一粒渾然不自知的棋,蠢的可以。而左右他命運的,原來就是他那個被忽略已久的九弟。
「至於柳家從一開始就是敗筆,七哥有何必心存僥倖呢。」
天牢里密不透風,沉悶的空氣讓人有說不清的壓抑。
「至於明王。」凌翼然搖首輕笑,一雙黑瞳像暈了墨的湖水,漾出淺淺笑紋,「多謝七哥親筆書信,真是省了洛卿好一番力啊。」
「你!」他陡然瞠目。
「七哥,這次可是你親手畫押,弟弟我可沒栽贓啊。」凌翼然笑得無辜。
凌徹然驟沉雙目,狠厲地望向一側。獄卒的身形有些晃,像老鼠般躡手躡腳地向石階出緩移。
「七哥,你別看他,這個卒子倒沒背叛你,是你想的不夠周全罷了。」凌翼然徐徐垂眸,俊顏平靜無波,「若不是我有心縱容,這天牢里又豈能飛進一隻蒼蠅。」
未待那獄卒拔腿狂奔,人就已倒地。速度快的讓他看不清是誰出的手,又是何時出手。
「七哥還在等么?」
輕輕一聲便拉回他的注意,凌徹然雖不復瘋樣,卻依舊不語。
「來。」凌翼然拉起他的右臂,親熱地并行,「弟弟這有份大禮,還請七哥笑納」
禮?
一豆燈光冷凝若冰,襯得桌上的木盒有些陰森。
「不知此人,七哥可認得?」
紅袖揮過,盒中驚現一張驚慌失措的死人臉,那樣的神情想必是在臨終前定格,眼中還透著濃濃的恐懼。
「賀子華!」他顫聲大叫,發力甩開九弟的牽扯,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怎麽會?怎麼會!」
凌翼然展開玉扇,扇動悶濕的空氣:「禁軍統領果然就是七哥等的人啊」
「你!」凌徹然一拍木桌,豎起的人頭如一顆木瓜,順勢滾落,「你一直知道!」
「是。」桃花目滿是快活。
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血氣在喉間盤旋,凌徹然咬著下唇幾乎忘了呼吸。
他算什麼!畜生般地吃下岳丈的血肉,裝瘋賣傻地作踐自己,忍痛含淚地殺死妻子,這些都算什麼!
原來,他不過是個跳樑小丑,按著他人的腳本荒唐做戲。看見的希望不過是他人給的道具,到頭來卻發現面前只是一面反光的銅鏡。鏡中那個自以為是的瘋子,就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啊!
他仰天大笑,悲涼的聲音在石壁間回蕩。
可憐他不自知啊,當了畜生還想成人。
「哈哈哈哈!」他恣意地笑著,笑到淚水泗流,笑到嗓音破啞,卻依舊笑著,這時候唯有笑能直抒胸臆。
「哈…哈……」他身體虛弱地滑落,如畜生般地向前爬著,「哈…哈……」
瘋了,他真的瘋了,這一次,他瘋的徹底。
嘴巴還咧著,就見那紅袍緩緩垂地,與之平視的桃花美目聚滿煞氣,明明是燦若夏花的俊美容顏卻凝著懾人的狠戾。看得他忘了笑,忘了瘋,心底只有散不去的懼意。
「想玩陰的玩狠的儘管沖我來啊。」這聲音極輕極柔,輕柔的讓人汗毛戰慄,「傷她做什麼?」
凌翼然狠狠地望著他,像是一隻嗜血的饕餮,看的他難以動彈。
怵人的靜太過漫長,凌徹然艱難地移開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人頭,他下定決心。與其留下來任人羞辱,不如……
他目光一沉,猛地就要咬上舌面。不待他感受刺骨的痛,就聽咔嚓一聲響,顎骨傳來鑽心的痛。
「想死?」凌翼然合上玉扇,點了點他被卸了的下巴,「也要看本殿允不允。」
「呃……」他忍著痛,決絕地向桌角撞去,卻被人點住了大穴僵在原地。
「莫急,等本殿孝敬了母後娘娘,再來送七哥上路。」
凌翼然側光的俊臉上籠著陰影,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不清,只有那紅唇明晰,唇若春花隱隱勾起。
「好戲,才剛剛開始」
清泉冷瑟的笑聲冉冉飄散,屍首兩段、撕破的衣冠,鑄就了誰的河山。
而那如泣如訴的思念卻似這雨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心中雨,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