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空萬仞 第42章 莫道仲夏不悲秋
雲淡了,月兒緩緩漾起。
冷宮的一角游弋著若有若無的薄霧,一行青桐將夜染淡,幾隻不知名的鳥彷徨飛過。
「咚、咚、咚……」
清晰的木魚聲在寂寞庭院中回蕩。
「娘娘。」蒼老的嬤嬤站在門口,佝僂的身軀似要被沉厚夜色壓斷。
「咚、咚、咚……」聲音未曾停歇。
「王後娘娘。」老嬤嬤沙啞再道。
木槌微停,隨後落下。
「進來吧。」冷淡的女聲響起。
「是。」
殿內一燈如豆,雖無蛛網厚塵,可牆角里飄忽的一行螢火還是透出蕭索味道。
「怎樣?」背坐的女子挽著高髻,背脊挺立滿是驕傲。
「成妃娘娘去了。」老婦說著為她斟了杯茶。
「哼。」輕笑溢唇,女子話中滿是譏諷,「愛上他的都是傻子。」
老婦剛要開口,就聽她再道:「被他愛上的定然不壽。」
木魚聲微亂,時重時輕很是不甘。
「娘娘。」老婦跪在蒲團邊輕嘆,「王上昏厥了。」
「咚!」
驚聲乍破滿室寂寥,螢火倉皇飛竄,好似揚起的灰燼一般。
「是因為……」女聲些微顫抖,不復傲慢,「成妃?」
老婦低著頭,默默無語。
「為什麼?」聲音陡然拔高,女子揮袖甩開木槌,「為什麼?」她偏過頭,望向柜上的那面銅鏡。目光逡巡,鏡中人瞪大雙目,露出猙獰怪笑,「就因為那張臉?」
燈火隱隱顫抖,攪亂了光與影的界限。
「就因為那張臉……」她挺起身,拿過銅鏡,「他不願多看本宮一眼。」望著保養得宜的紅顏,她露出苦笑,「就因為那張臉,他終究將本宮同徹然捨棄。」丹蔻劃過鏡面,發出刺耳怪聲,「凌准,只有她的兒子才是親兒子么?嗯?」
聲音輕柔的近乎詭異,在悶熱的夏夜裡聚起絲絲寒意。
「凌准,你好狠啊,好狠。」她打開矮櫃中的暗屜,輕撫著一個鑲滿曇花花紋的紅木小盒。
「娘娘!」老嬤嬤見狀大驚。
「董娘。」她幽幽取下珠釵,「你說,所有殿下中最像王上的是哪個?」
董嬤嬤悶聲不語。
「不敢說本宮替你說。」珠釵為匙打開七竅玲瓏鎖,她沉凝雙目,陰冷勾笑,「自然是小九。」
「……」
「父子二人看似無情實有情,都沒出息地盼著一個女人。」木匣慢慢打開,她翹起蘭花指拿出一個凈白瓷瓶。
既然像就要像到底,如此也不枉母后我對你的一片「苦心」。
董娘攢起眉梢,就著微暗的燭火偷偷望去。這表情,十多年前她就瞧過,如今再看心中仍不住發寒。
繡鞋輕移,冰蠶素裙發出悉悉索索的輕響,秋凈嫻推開木窗,向南眺望。
雖說禁軍戰敗,本宮被關進暗不見光的冷宮。可在這宮牆內你卻不是本宮的敵手啊,小九。
「董娘。」
「奴婢在。」
「人生如露月如曇,玉質芳華只一夜。」難言的快意在眼中流動,她慢慢攤開手掌,「董娘,懂了么?」
南風徐來,時明時滅的螢火落在白瓷瓶上,反射出幽冥之光。
「奴婢明白。」
月掛中天,華燈初上,璀璨燈火映著宮人慌亂的身影。
「太醫呢?」內侍抱著拂塵夠頭望著。
「來了!來了!」
鬍鬚花白的老者跌跌撞撞地被人拉進寢殿,不待落腳就聽耳房裡溢出驚叫。
「妹妹?!太醫!太醫!」
老太醫聞聲而去,還沒掀開珠簾就一個趔趄被拽到了另一邊。
「這裡這裡,王上在這裡!」宮人牽牛似的牽他。
「可……」太醫指著耳房。
「哎呀,那是韓將軍的妹妹,只是哭暈過去不打緊的。」
不打緊?太醫望著地上延綿一路的血跡,不由皺眉,問題怕是大了啊。
濃濃的血腥飄浮空氣里,秦淡濃按著月下左肩上崩裂的傷口,溫熱的液體汩汩流出。
「妹妹?」淡濃在月下耳邊輕喃,「妹妹……你究竟經歷了什麼啊……妹妹……」心頭錐心似的痛,淡濃含著淚接過新綢再次覆上傷口,沒一會白練浸鮮紅。
「為什麼……」月下睜著眼,無神地望著,「為什麼……」
「妹妹,你別說話,過一會兒殿下就來了。」
「為什麼……」她依舊喃喃,眸中含著似水月光。
「妹妹?」淡濃俯下身,側耳傾聽。
「阿律…弄墨……究竟是為什麼?」肩上的痛她能忍,可心痛又怎能忍?
長睫似有一顫,眼中的月光傾瀉而下,掛滿了她的面頰。
她苦修武藝為的是什麼?易釵而弁為的又是什麼?她窮盡一生苦苦追尋的,為何他們卻輕言放棄?
阿律是,弄墨也是。
「為什麼?」她攥緊雙拳,鮮血自左肩噴涌而出。
「妹妹,冷靜點。」
「為什麼……」她的聲音無力而嘶啞,忍著痛,她忍著,微白的臉上滿是汗珠。
為何只有她一人在漩渦中掙扎?不,不止是一人,她已不再是一人了啊。
失去血色的唇微微掀起:「修遠…」
「誰?」秦淡濃貼在她唇邊。
「為什麼?」她慢慢扇動長睫,一下,兩下,終敵不過席捲而來的睏倦,眼皮不甘地、沉沉地合起。
為什麼,修遠,為什麼他們不願再堅持一點?
「卿卿。」
黑暗中響起他清冷的聲線。
「有時候我們無法左右他人,你執意的也許別人正要放棄。」
對了,那夜他就是這麼說的,可是她不懂啊,仍舊不懂。
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懂……
……
宮燈在夏夜裡飄搖,南風吹響了掛著銅鈴的檐角。
長長暗影曳了一地,耳邊儘是凌亂的腳步聲。
「幛子、果子、奠酒、禮器!」大宮女穿著白衣叉腰喊著,「快去備齊,一個都不能少。」她撫額嘆了下,隨即扯住打身邊經過的女侍,「巧兒你去哪兒了,我這都快忙翻天了。」
「啊。」女侍手一顫,碧玉碗里撒出少許湯藥。
喪衣宮女眈了一眼,柳眉微皺。
「這是給韓小姐的。」巧兒垂下頭,雙眸微顫。
「先拿進去再過來幫忙,哎,今夜怕是不能睡了。」
「是。」應聲輕輕,仔細聽去還有些顫抖。巧兒低眉順眼地凝著碗中,如鼓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靜。
碗沿流動著碧玉瓊光,暗色的漣漪淺淺回蕩。
沒想到娘娘最終下手的竟是那位小姐,怎會,怎麽會啊。
她偏首凝思,掀開珠簾:「夫人。」
「快拿來。」秦淡濃抹開眼角的淚,伸出手去。
那隻碧碗看似輕盈,實則沉重,因為她知道,這湯藥苦澀的令人絕望。可她不過是一粒卒子,沒資格過問主子的真意,也沒資格決定他人的生死。耳邊喧囂難抑,巧兒靜靜地立在一邊,看著秦淡濃將那碗絕望一點一點喂進那人的唇里。
忽地,簾外出奇的寂靜,靜的好似時間停滯,片刻只聽內侍長一聲驚吼。
「殿下!」
殿…下……
內庭里怎會有殿下?
「王上並未召見,還請殿下慎行!」
腳步聲一前一後,似在緊緊追隨。
嘩地一聲珠簾漫卷,簾口的那人逆著光,墨發紅袍凝著淡邈微光。
「殿下!」內侍長得顯匍匐在地,「宮規鐵律,擅入後宮者視為謀逆,還請九殿下三思。」
在場者無不瞠目,謀逆啊,殿下步步為營,豈能因此留人口舌?
「哼。」陰影遮面,薄唇微微翹起,「那又怎樣。」凌翼然答的肆意,行的張揚,隨手一帶雕花木門哐地合上。
怎樣?又能怎樣?
得顯愣在地上,眼前珠簾擊玉,耳邊漫是驚心聲響。
一步,兩步,凌翼然艱難地挪動著,不復狷狂。
地上散著一團團血布,湖色的床褥已浸鮮紅,那人仰面躺著,臉頰透著死氣沉沉的白,沒有一絲血色。
「……」他張開口,喉間卻發不出聲。
太過專註地看著,當她指間微微有動,凌翼然立刻將人摟在懷裡。
「卿卿。」她渾身透著涼,完全沒有染上夏日的燥熱。
「太醫呢。」凌翼然按著她左肩的傷口,聚煞的眼眸淡淡一掃,透出不怒自威的氣勢。
「太醫們在替王上會診。」放下已見湯底的玉碗,淡濃無奈答道
「……」懷裡的人咬著唇,壓抑著貓兒似的苦吟。
「痛就叫出來。」輕輕拂過她的眼皮,凌翼然俯下身沙啞道。
秀眉微蹙,夢中似在沉思。
「卿卿,不要忍。」他柔聲哄著,「是我啊,允之。」
輕掀的唇瓣霎時抿起,痛苦的低吟被鎖得妥妥噹噹。
「六幺。」凌翼然不悅開口。
「殿下。」門外輕輕應著。
蓋住裸露的左肩,凌翼然將她打橫抱起:「傳三品以上太醫去白萼殿看診。」
抱著拂塵,六幺瞠目結舌地望著穿簾而出的主子:「可是……」
森冽陰鶩地睥睨,凌翼然卷著駭人的煞氣。
「是……是!」六幺俯身長拜。
偌大的宮殿靜悄悄,眾人眼中只有那身似火紅袍。
張揚的顏色點燃了悶熱的夏夜,在長長的宮道中漸遠,漸遠……
……
繁星映水,漁火連心。江上,一葉扁舟隨波逐流,
船舷上立著兩人,仙風道骨不似凡人。
「為何去雲都?」鶴髮白須迎風揚起,豐懷瑾看向身側老友。
大和尚微微笑著,並未接言。
月離於畢,搖光正南,明亮了十六載的后星漸漸黯淡,一切真會照著命格那般進行么?
仰望浩浩天際,了無微哂。
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闊天高任縱橫。別忘了,那位可是弦月君啊。
「了無。」豐懷瑾白眉輕攏,似有一嘆,「你可猜到了什麼?」
避而不答,大和尚抬起手,遙指東天,「你看。」
順著鼓揚僧袍,豐懷瑾舉首望天。
「正夏之夜,心宿出於東方,七月流火,主位商星紅光熠熠。」月面之東,一顆赤星閃耀,「西方七宿參居要害,主司冬季。參者青龍,商者赤螭,原為親兄弟。二星生來不合,后又因弦月互生嫌隙。既而此出彼沒,彼出此沒,永不同耀一天。」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豐懷瑾輕聲吟誦,不知不覺已舟行數里。
「兩兩不見終因月,今生再遇也緣卿。」了無偏首眈向西天。
寒星似水,清光流溢。
「參宿……」豐懷瑾喃喃自語,「怎會……」
盛夏時節,參商同出一天,神鯤何寧?
遙望下弦月,二宿也驚心。
風起微瀾,了無望江興嘆:「自聖賢帝之後,皇氣漸盡。而如今地上盤旋二龍,青龍、赤螭,孰勝孰負?今生誰贏?」
天人不知,知者唯卿卿。
……
再次醒來已是隔天清晨,眼前飄著輕幔,鼻間滿是花香,她無神地望著床頂,只覺肩上火辣辣的燒著。
是噩夢么?
她還在懷疑,可泛濫的痛感卻將她拉回現實。
原來是真的……
六月的陽光太過炫目,她捂著臉,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上一世父母之情淡泊,她孑然一身總是凄涼。因緣際會投生這裡,得到了期盼已久的親情,她好感恩好珍惜。可為何幸福總是那麼短暫,她恨過怨過而後振作。她那麼努力的活著,不過是想同心愛的人在一起,只想在一起罷了。
難道這也是奢望么?
她搗著眼,無力感如小蟲鑽進她的四肢百骸,如驚濤駭浪霎時席捲全身。
窗外的花枝上停著兩隻嫩黃色的小雀,嘰嘰喳喳地互訴情語。她兀自躺著,連屏風外的輕響也沒能在意。
「想清楚了么?」看著眼前相貌平凡的少年,六幺輕問。
「嗯。」張彌微微頷首,耳垂上的血痣鮮紅欲滴。
「你要明白除了王,宮裡是沒有真男人的。」這個孩子怎麼就想不開呢?
無視六幺奇怪的打量,張彌回身望著山水畫屏之後。青萼色的紗幔如波蕩漾,床上的人舉手掩面,周身散發出落寞感傷。
「大人?」他舉步輕喚,聲音隱隱不穩。
幔間的人動了動,妖美的眸子綻出喜色,他繞過畫屏垂首立在床前:「大人,您醒了。」
「彌兒?」她拖著左臂慢慢坐起,「這是哪兒?」
「大人,這裡是白萼殿。」他壓抑著過分欣喜的情緒,話音低柔中帶著一絲異樣,薄薄的假面微有顫抖。
是了,浮動在空氣中的正是玉簪花香,這兒允之母妃生前的居所,青宮的禁地。
撥開紗幔,她走下古雅的木床:「彌……」
眩暈感突如其來,她扶著張彌的臂膀,及腰的長發散落在側。
「大人?」
「沒事。」她撫額輕問,「彌兒你怎麼進宮了?」
避而不答,張彌徑直將她扶上床緣,取過凈口瓷瓶伺候她梳洗。
「彌兒。」冷眼掃過屏外的宮侍,月下沉聲低問,「我嫂嫂呢?」
「將軍夫人在為娘娘守靈。」瞧出她的警覺,張彌移了兩步擋住他人的視線。
「只有她一人?」留夏夏不住,滿庭玉搔頭。簾外玉簪垂枝,月下端坐窗前,指尖漫不經心地穿過長發。
「成妃娘娘膝下無子,王上命十四殿下為孝子,伏波將軍為主祭。」拿起案上的犀角梳,張彌盡心梳理著那一頭黑滑的青絲,「如今將軍奉命鎮守西北不得歸朝,將軍長子按例代為祭拜。」
彥兒也在宮中?心頭的不安漸漸成形,她眯起秀眸,目光凌厲地看向鏡里:「北亂已平,我哥哥為何不得歸朝?」
犀角梳一滯,他下意識地垂眸。
「彌兒?」
這消息怎能讓大人知道,若知道了,她……
抿著唇,張彌默默地為她打起小辮。
「鎮守西北,防的是眠州么?」
他倏地抬首,落入那雙瞭然的美目。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先前是她被噩耗沖昏了頭,竟沒發現其中的蹊蹺。眠州危難,弄墨病急,西北戍防,一切好似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讓她一步步走進早已預設好的陷阱。
人生好像是一個圓,不論她如何努力,如何不屈,最後還是回到了終點。就如十年前那樣,留給她的只有無力只有痛苦,只有百思不得其解卻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她那麼認真的活著,卻終究逃不過這個命?
麵皮猛地一顫,似有什麼要破額而出。月下咬牙忍著,一次又一次的隱忍讓她幾近麻木。
靜默沉沉壓抑,張彌緩下手中的動作,小心翼翼地瞥向鏡里。鏡中的女子花容漸白,美眸泛著如月寒意。突地她打散髮辮,任青絲散了一身。
「大人?」
「彌兒,替我盤起婦人髻。」
千山阻道,萬水層疊,幾多步履無歇。
直覺一凜,慢慢地,她合上眼,下意識尋找起今後的路來。
……
眼前的人形銷骨立,一夕之間青王盡顯老態。床邊,秋凈嫻一臉虔誠地念著佛經,富有節奏地敲著木魚。
夫者疾病纏身,賢妻祈願誦經,看起來真是一對恩愛夫妻。
月下立在門邊,始終走不進這詭異的情境。
「廢后秋氏。」卧床的人終於開了口。
「臣妾在。」
「該上路了。」
王的聲音清清淡淡,沒有一絲感情。木魚聲漸漸停下,凝著眼前的三尺白綾,秋凈嫻的語調出奇地平靜:「請王上再給臣妾一炷香的時間。」
「廢后也怕死么?」凌准諷道。
「不。」秋凈嫻抬起頭,回以輕嘲,「臣妾是想為王上念完地藏經啊。」
御極殿里格外的靜,兩人眼中是**裸的恨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絕不認輸、絕不退讓,這就是結髮逾廿年的夫妻。
「王不想知道尹貴妃的事么?」秋凈嫻笑得輕快。
眼如利刃,狠絕的目光似要將她穿透。緘默半晌,青王毫無血色的唇瓣慢慢掀起:「准。」
一字定出成敗,秋凈嫻面露得色,悠悠然拾起小錘。
「咚、咚、咚。」木魚聲輕快,敲得人一陣心亂。
半晌,凌准沉沉喚道:「少初。」
「咚!」聲音戛然而止,月下不由瞠目。
瞥視床下,凌准像是扳回一城,笑得頗為得意:「怎麼?廢后不知韓月下就是豐少初?」
十指摳入掌心,秋凈嫻死死地盯著韓月下,一腔憤恨似要瞬間傾瀉。
「現在你該明白伏波將軍為何會拒絕與小七同謀,又為何不給反軍留半點生機了吧。」凌准快活大笑,震得胸腔猛顫,「咳……咳……」即便咳出了血,他也沒止住笑,「韓月殺原名韓月簫,同眼前這個姑娘一起是前幽振國將軍、天將韓柏青之後啊。」
小錘滑落指間,秋凈嫻目光空洞地坐在那裡,臉上早已沒了血色。
「沒錯,一開始他們就是小九的人,孤的伏波將軍、一手提拔的少年左相,連最親近的枕邊人……」老目泛出柔光,王的聲音隱有下沉,「都是小九那邊的吶……」
字句的殘片割斷韋編,來不及說出口的心情散落一地。倚在床上,凌准深深地凝著那枝幽香襲人的茉莉,眼中已不再只有那朵玉簪花。
「王。」
清冷一聲打破了他的遐思,凌准攏聚心神,肅肅望向不遠處。
韓月下站在光影交界處,周身籠著半明半寐的光暈,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的嫂嫂和侄兒呢?」從進殿起她就未曾行禮,右手撫在腰間,她漫不經心地摩擦著銀色的腰帶。
凌准答得極快:「成貴妃歿了,他們自然是在墨香殿送終。」
「墨香殿里不見他們。」她微上一步,腰帶射出金石寒色。
「哦?」凌准望向一側,「得顯,夫人和世子呢?」
「回王上的話,夫人和世子正在殿外等著覲見新王與新后。」
內侍長推開西邊的窗,濃蔭散漫的遠處隱現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她握緊腰間的軟劍,指間儘是冰涼。
重傷后她就不再佩劍,不是害怕了殺戮,只因在那人身邊她全無用武之地。而如今,她即便救得了嫂嫂和彥兒,可宮裡還有張彌,宮外還有一對剛剛出生的侄兒侄女啊。
眼見她不甘地垂手,凌准緩緩揚起唇角:「孤早就說過,是你的終究逃不過,這就是命啊。」
命么,誰的命?
她咬著牙,緊緊、緊緊地,緊到牙床里滲出血絲,口腔里滿是甜腥味。
「不論是韓月下還是豐少初,你都註定是這萬仞青空的女主人。」凌准兀地拔高嗓門,微顫的語音一深一淺,在御極殿里久久回蕩。
「我已經嫁人了。」她語調雖輕,卻無比堅定。
「韓家嫡女能嫁的只有一人,孤的繼位者、皇朝的第一帝。」
「不。」
「少初,你是聰明人,你該明白留給你的路只有一條。」
「不。」
「你們兄妹倆汲汲營營為的是什麼?」
耳邊響著這句話,她抬眸望去。凌准陷在床褥里孱弱的猶如朽木,只有那雙龍睛還有生氣,且亮的出奇。
「韓柏青將軍戰死菰蒲崖,夫婦二人連屍首都未能留下。你兄妹二人不過是想尋回父母遺骸,手刃仇人以震將軍之名罷了。」
一句話割得她心成千瓣,一瓣又一瓣緩緩地飄落在淚水積成的苦泉里。
「要是孤沒猜錯,你們是想在菰蒲崖設祠堂,讓已成孤魂野鬼的父母也有處屋檐可避雨,有爐香火可往生。」
夏陽如酒,滑落心頭萬丈痛傷。
若她沒下過地府黃泉,尚可以神鬼之說乃妄談來安慰自己。可她見過,經歷過,怎能讓雙親做那野鬼,永世困在菰蒲崖底?
「放眼天下,能助你兄妹一成心愿者幾何?眠州侯么?」凌准輕笑,「如今荊翼連手攻眠,眠州侯自顧尚且不暇,更別提與雍王揮戈相向了。」
什麼兄弟盟約全是狗屁!
她上前兩步,咄咄逼視:「我哥哥……」
「鄰國紛爭北疆不穩,又當新主登基冊封新后之時。身為上將軍,韓月殺更應戍守邊陲、為君分憂。」
眠州若大敗,哥哥不可相救。若大勝,允之又豈容修遠獨霸西北?到頭來,不論傷的是修遠,還是哥哥,最終疼的都是她啊。
「少初,你可知道自己的命格是天下主母?」
她充耳不聞,兀自在絕境中摸索著出路。
「這個主母不僅是天下要,我凌氏要,你們韓家更要啊。」
眉梢微動,她慢慢抬起頭。
「你可曾想過,你兄妹二人恢復真名后月殺的處境?」
她一臉茫然。
「即便過去了十年,前幽遺民對韓柏青將軍仍是念念不忘,叛亂者多打著你父親的名號。」
腦中閃過慶州的義軍,她不由皺眉。
「愚民多莽,若他們知道韓將軍子嗣未斷,且為名聞天下的神箭月殺,到時又會如何?」
自然是麻煩不斷,即便哥哥他身子正,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到頭來影子不斜也斜。若哥哥有心天下也就罷了,可他生性耿直,是為良將而非主命。
「一經正身,月殺在朝中的地位就頗為微妙,進退只一線,生死旦夕間。若後宮有一個韓姓王后,若這個王后恰為君王傾心的女子,那一切又當別論。」凌准一針見血地指出,「因此,相較於天下,韓氏更需要這個主母,不是么?」
緊抿雙唇,她不看著地上的影子。
是……
她深吸一口氣,卻發現怎麼也說不出下半句。畢竟事關兄長,她怎能無情地道出那幾個字:是又怎樣?
怎樣?怎樣……
只會讓她心痛難忍,如同煉獄。
離離結花的窗下,暗影浸著秀顏,她望著濃蔭下那對相擁而坐的母子,輕輕啟唇:「王不怕?」
「嗯?」
「不怕最終天下歸韓姓么?」她偏過臉,雙眸似月清寒。
「若不知韓月下就是豐少初,孤還不會怕。只不過孤知道,翼然他絕不會放手。」夏陽淺淺地流,徑直流入他的眼中,「但如同孤一樣,翼然也犯了君王大忌,有了一個太過在乎的人。」像是盛不住如此多的暖意,凌准慢慢合上眼睛,「對於上位者而言,愛等於錯。不光是對自己,更是對那個在乎的人。」
忽地,秋凈嫻敲起木魚,一聲聲,不知想要敲進誰的心裡。
「孤的在乎害死了翼然的親娘,可你和她不同。少初,你太過聰明,如今翼然尚能將你掌控。但再過幾年,情況就不好說了。」
「王上若想泉下眠好,就請放我走吧。」她撫著**,一字一句溢出雙唇,「不然,莫說這青庭,就算是浩浩神鯤也不得安寧。」
「走?走去哪兒?其實光憑你與眠州侯的關係,孤就容不下你。若不是翼然對你情根深種,豐少初、韓月下早就是芳魂一縷了。」他面色融融,道的平靜,「留下你,就當是孤對翼然的補償吧。」
急於抓住一個女人的心情他再清楚不過,手段無非一條,讓她懷上自己的子嗣。可在這一點上,他卻不能讓小九得償所願。因為他先為君王,而後才是父。就算他再疼兒子,也不能拿江山做賭注。若韓月下誕下儲君,只要小九有個萬一,凌姓的天下就落入外姓之手了。
今後的韓家或許就是過去的秋氏,他微掀眼帘,睇向看似恭順的秋凈嫻。當年要不是他有先見之明,下密葯斷了這女人生育的機會,她又怎會收養媵婦之子。這些年她與小七看似母慈子孝,可畢竟不是親生,之間嫌隙必是不少。不然,小七也不會敗得這麼輕易,這麼不堪一擊。
為君二十四載,他已習慣掌控,任何一個萬一他都不會放過。小九狠不下心的,就讓他這個當爹的代勞吧。
思及此,他出聲喚道:「得顯。」
眈了內侍長手中的瓷碗一眼,月下舉目含疑。
「喝下它,你就可以將夫人和世子領回去。」
銳利的老目始終凝著,與之對視許久,她轉眸看向窗外。風輕輕地吹,吹皺了豐茂的濃蔭。連綿起伏的綠浪下,女子的背影略顯疲憊,孩子的表情則有些莫名。十年前她也是如此吧,懵懵懂懂地走進了所謂的命運。
緩緩地,她看向那隻瓷碗。半透明的碗沿襯著酒色湯藥,在燦陽下反射出粼粼微光。
「如何才是對韓家最好,少初,你該明白的。」
是啊,她明白,該死的明白。
可,她呢,修遠呢,難道命運從未給她與他留有餘地?
白皙的手抬起又放下,纖細的五指伸開又蜷起。
不服,她不服啊!
「韓月下。」王再次催促。
是了,韓、月、下!
如醍醐灌頂,她茅塞頓開。
既然韓家需要一個王后,那她就將月下之名留給韓家。而她今後只是一個人的卿卿,傾盡餘生只願做他無名無姓的妻。
思緒至此,月下接過那碗湯藥仰頭便飲。抹凈嘴角的湯汁,她沉眸看向凌准。床上的人微微頷首,得顯沖窗外比了個手勢。就見兩名宮侍從濃蔭后現身,恭恭敬敬地向秦淡濃禮了禮,小聲說了些什麼。淡濃微皺柳眉,偏首向這邊望來。
隱去眉間的愁思,她莞爾一笑,向著嫂嫂輕輕招手。
「孤會派人將他們送回去。」
「不。」嘴角依舊揚著,她暖意融融地看著樹下的小侄,「我同他們一塊兒回去。」回過身,她眼中覆滿寒冰,對他已明顯不信。
「得顯,送韓小姐出宮。」
看著那道徐徐步遠的女子,凌准不禁輕笑。
該做的他都做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小九。
面露安詳,他心滿意足地垂下眼皮,緩緩、緩緩地……
突地,耳邊笑聲刺耳。他暴睜雙目,只見秋凈嫻面露癲狂,宣洩著過度興奮的情緒。
「凌准啊凌准!」她猛拍床緣,指著面色不豫的君王尖聲道,「你真可悲吶!」
「住口。」凌准咬牙低叱。
「哈哈哈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她居高臨下地睨視,「若凌翼然知道他最心愛的女人將死於你手,他還會如何?又會對你如何呢?嗯?」
輕輕的問句回蕩在殿中,跨起的腳步復有收回,月下滯在門邊,青黛色的羅裙隨風微漾。
「你胡扯什麼!」壓抑著怒火,凌准不住悶咳。
「胡扯?」秋凈嫻轉眸看向月下,「剛才她喝下的是蕪子湯吧。」
蕪子湯……
滿目錯愕,韓月下轉身回望。
怎會是這個?
「苦著臉做什麼?」秋凈嫻沖她微微搖首,「放心,蕪子湯對你而言已無原本藥效。」
凌准臉色驟變。
「可是呢。」
一聲轉折讓月下略微鬆弛的神經又重新繃緊。
「蕪子湯對你而言卻是另一種藥引啊。」秋凈嫻笑得溫煦。
藥引?
月下正疑惑著,額間不期然的抽痛,猶如一粒種子想要破土而出。她緊皺雙眉,只覺前額似要炸裂。
秋凈嫻含笑看著露出異色的她,向凌准施施一禮:「方才臣妾應了王上,要將尹貴妃的事詳細稟報。」
驟然拉回視線,凌准銳利的目光似要將她凌遲:「說。」
「是。」秋凈嫻微微一福,盡顯雍容做派,「王還記得么,尹貴妃難產那夜。」
心跳猛然加快,慌亂的情緒重新攏聚,就算是回憶,他也還會心驚。
那夜,他失去了一個女兒,一個由他和暖兒共同孕育的女兒啊。
「鳩死尹貴妃腹中孩兒的毒藥確實摻在德妃送來的蓮子羹里。」
一經查實,德妃就被他賜死。他甚至還將對德妃的恨意轉移到大王子身上,正是他的冷漠與縱容讓王后和華妃敢肆意妄為,將他那個膽小的長子活活嚇死。
如今想來,他不該啊,不該遷怒到孩子身上。
「可是,下藥的人卻不是德妃。」
是……
花白的鬍鬚微微顫抖,凌准瞪著笑紋漾深的秋凈嫻,臉上泛出青色。
「不錯,正是臣妾。」
「咳!咳……咳……」他劇烈地咳著,咳到血氣上頭。
「臣妾下的毒名叫曇花一現。」
曇花一現?月下頷首,似曾相聞。
「本宮原想,尹貴妃腹中的孩子本就不康健,此毒入口必致滑胎。到時一屍兩命,王上會怎樣痛心啊。」
「賤人!」凌准目眥盡裂地瞪著她,面容如惡鬼一般。
「只可惜本宮沒能如願。」秋凈嫻嘆了嘆,既而揚眉,「不過幸好還能補救,曇花一現傳說為上古神獸鳳凰一族的秘葯,初中此毒者並無異樣,只是額面偶有抽痛。」
額面的銳痛愈發加劇,月下扶著殿門,不覺眉心已聚
「要催動藥力引發這不解奇毒還需要一道藥引。」
藥引?月下撫額急思,難道是!她瞠目而視。
「不錯。」秋凈嫻格外慈愛地看著她,「就是剛剛你喝下的蕪子湯啊。」
清脆一聲,瓷碗落地。得顯垂著雙手,不可置信地看著,看著那個像被抽干生命的主子。
命運何其殘忍,這樣的真相,王能承受么?
「不。」面容槁枯,凌准喃喃。
「不?」秋凈嫻獰笑著,一步一步走向床榻,「賜給尹春暖蕪子湯的除了你還有誰?」
他只是不願暖兒再受生育之苦,他愛她,那麼卑微地愛著,幾近乞求。
「催引她體內毒藥的是誰?導致她毒發的是誰?讓她香消玉殞的又是誰?」步步緊逼,秋凈嫻不給他留下喘息的機會,「是你!是你!」
「不……」
「就是你凌准啊!」
「不…不……」他目光渙散,不住搖頭。
「凌准你看著本宮,看著本宮!」秋凈嫻撲到床邊,拎著他的衣襟,逼迫他與自己對視,「現在本宮要告訴你,你不但害死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而且還將害死你兒子最愛的女人。」兩人幾乎貼面,秋凈嫻轉眸看向月下,勾起陰冷的笑,「成妃死的那天,本宮在她的湯藥里下了最後一瓶曇花一現。」
想起來了,曇花一現不就是修遠也無可奈何的毒鳩么?如今,她中了?中了這隻能用情人心魄來解的毒藥?
遲到的記憶如冷水淋下,滿滿澆了月下一身。
「為什麼?」灰白的鬍鬚微顫,凌准無力問道。
「為什麼毒韓月下?」秋凈嫻諷笑,「先前本宮雖不知韓月下就是豐雲卿,可你那兒子緊張兮兮地命令八大宮門嚴陣以待,一旦韓家小姐入朝就馬上去文書院稟告。凌准,你知道本宮得知此事有多高興么,嗯?」秋凈嫻在離他顏面寸許處輕輕吐息,笑得肆意,「露出馬腳了,小九終於露出馬腳了。」
「賤人!」凌准反起一掌,將她掌摑在地。
「沒錯!本宮就是恨他!恨他死去的娘!」捂著右臉,秋凈嫻歇斯底里地叫著,「本宮得不到的尹春暖她也別想得到!凌翼然毀了本宮的養子,本宮就要毀了他最心愛的女人!」
衝下床,扯下牆上的長鞭,凌准憤恨地揮著,用盡全力地鞭撻著那個叫囂的廢后。
「哈哈哈哈!」碎發散亂,秋凈嫻不躲不藏,依舊癲狂地笑著,「凌准,你是劊子手!劊子手!」
「閉嘴!」拚命揮鞭,他咳著血,衣襟浸滿鮮紅。
「請主子息怒。」得顯含淚跪地,三人亂成一團。
「要是小九知道真相,他會如何?會如何!」秋凈嫻拍地大笑。
「閉嘴!」扔掉長鞭,凌准拾起床邊的白綾,緊緊地勒住她的頸脖。,
「他……」氣息難通,秋凈嫻滿面通紅,「他……」
「閉嘴。」凌准切齒出聲,雙手越發加力。
「他會……」嘴角還掛著諷笑,秋凈嫻被勒的眼珠暴突,「會…恨……」
「閉嘴!」放聲怒吼,喉間湧出濃濃血腥。
艱難地指著眼前人,烏紫的唇張了又合:我恨你。她無聲地說著,手臂軟軟垂下,一滴淚緩緩滑落。
「咳咳!」鬆開雙手,凌准回身走向床榻,「咳!咳!」推開得顯的攙扶,他搖搖晃晃地走著,踏出沉沉的絕望。他狠命地咳著,身體如落葉般緩緩墜下。
「主子!」
他嘔著血,一口接一口,蒼老的面容已見死氣:「得……」
「奴才在這裡,在這裡。」抱著枯柴似的老身,內侍長泣不成聲。
他望著遠方,雙目漸漸混沌:「孤…沒有……」
「嗯。」
「沒有害死她……」
「嗯。」
面對那盆茉莉,他顫顫舉臂,像要急於抓住什麼似的。
「……」他張嘴喚著,聲音虛弱的聽不出叫的是誰,漸滅的眸光隱約泛柔,他向前抓著,卻什麼也抓不住。
「孤愛你啊……」
伴著最後一聲輕喟,手臂不甘地垂下。
「王上!」
月下倚著門,只覺頭疼欲裂,似有什麼破額而出。悲慟欲絕的哭聲直上雲霄,像是加劇了這股疼痛,按著前額她飛奔出殿。前方有什麼她已疼得看不清,只是下意識地向前沖著,徑直衝著。
傻傻地,絕不回頭。
《戰國記?青紀?隆王》:隆王,諱准,文王第七子也。准少時擅隱忍,建元十一年文王攜眾子冬狩。准與兄沖射獐,准之翎羽沒入獐頸,文王問曰:「孰中?」時年,五子沖氣勢鼎盛,囂張跋扈不可一世。沖曰:「孩兒所中,七弟偏矣。」文王疑之,再問。准恭言曰:「兄言屬實。」後文王贊之:「識時局,不爭功,此子不凡。」
隆王在位二十四載,善修水利,扶持寒族。青躋身強國之列,隆王功不可沒。上承文王,下啟初帝,隆王奠定霸業之基,可謂一代明君。
天重二十四年六月十六,隆王晏駕。初帝入宮哭喪,但見內侍自縊殉主,廢后秋氏橫屍。個中緣由無人知曉,是非曲折待後世品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