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一面鏡子(6)
我當然懷念我的祖國,懷念我的家庭。此時郵政早已斷絕。杜甫詩:「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卻是「烽火連三年,家書抵億金。」事實上根本收不到任何信。這大大地加強我的失眠症,晚上吞服的藥量,與日俱增,能安慰我的只有我的研究工作。此時英美的轟炸已成家常便飯,我就是在飢餓與轟炸中寫成了幾篇論文。大學成了女生的天下,男生都抓去當了兵。過了沒有多久,男生有的回來了,但不是缺一隻手,就是缺一條腿。雙拐擊地的聲音在教室大樓中往複回蕩,形成了獨特的合奏。到了此時,前線屢戰屢敗,法西斯頭子的牛皮雖然照樣厚顏無恥地吹,然而已經空洞無力,有時候牛頭不對馬嘴。從我們外國人眼裡來看,敗局已定,任何人也回天無力了。德國人民怎麼樣呢?經過我十年的觀察與感受,我覺得,德國人不愧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民之一。文化昌明,科學技術處於世界前列,大文學家、大哲學家、大音樂家、大科學家,近代哪一個民族也比不上。而且為人正直,淳樸,個個都是老實巴交的樣子。在政治上,他們卻是比較單純的。真心擁護希特勒者占絕大多數。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希特勒極端誣衊中國人,視為文明的破壞者。按理說,我在德國應當遇到很多麻煩。然而,實際上,我卻一點麻煩也沒有遇到。聽說,在美國,中國人很難打入美國人社會。可我在德國,自始至終就在德國人社會之中,我就住在德國人家中,我的德國老師,我的德國同學,我的德國同事,我的德國朋友,從來待我如自己人,沒有絲毫歧視。這一點讓我終生難忘。這樣一個民族現在怎樣看待垂敗的戰局呢?他們很少跟我談論戰爭問題,對生活的極端艱苦,轟炸的極端野蠻,他們好像都無動於衷,他們有點茫然,漠然。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春,美**隊攻入哥廷根,法西斯徹底完蛋了,德國人仍然無動於衷,大有逆來順受的意味,又彷彿當頭挨了一棒,在茫然、漠然之外,又有點昏昏然、懵懵然。驚心動魄的世界大戰,持續了六年,現在終於閉幕了。我在驚魂甫定之餘,頓時想到了祖國,想到了家庭,我離開祖國已經十年了,我在內心深處感到了祖國對我這個海外遊子的召喚。幾經交涉,美國佔領軍當局答應用吉普車送我們到瑞士去。我辭別德國師友時,心裡十分痛苦,特別是西克教授,我看到這位耄耋老人面色凄楚,雙手發顫,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了。我連頭也不敢回,眼裡流滿了熱淚。我的女房東對我放聲大哭。她兒子在外地,丈夫已死,我這一走,房子里空空洞洞,只剩下她一個人。幾年來她實際上是同我相依為命,而今以後,日子可怎樣過呀!離開她時,我也是頭也沒有敢回,含淚登上美國吉普。我在心裡套一首舊詩想成了一首詩:留學德國已十霜,歸心日夜憶舊邦,無端越境入瑞士,客樹回望成故鄉。這十年在我的心鏡上照出的是法西斯統治,極端殘酷的世界大戰,遊子懷鄉的殘影。一九四五年十月,我們到了瑞士。在這裡呆了幾個月。一九四六年春天,離開瑞士,經法國馬賽,乘為法國運兵的英國巨輪,到了越南西貢。在這裡呆到夏天,又乘船經香港回到上海,別離祖國將近十一年,現在終於回來了。此時,我已經通過陳寅恪先生的介紹,胡適之先生、傅斯年先生和湯用彤先生的同意,到北大來工作。我寫信給在英國劍橋大學任教的哥廷根舊友夏倫教授,謝絕了劍橋之聘,決定不再回歐洲。同家裡也取得了聯繫,寄了一些錢回家。我感激叔父和嬸母,以及我的妻子彭德華,他們經過千辛萬苦,努力苦撐了十一年,我們這個家才得以完整安康地留了下來。當時正值第三次革命戰爭激烈進行,交通中斷,我無法立即回濟南老家探親。我在上海和南京住了一個夏天。在南京曾叩見過陳寅恪先生,到中央研究院拜見過傅斯年先生。一九四六年深秋,從上海乘船到秦皇島,轉乘火車,來到了暌別十一年的北京。深秋寂冷,落葉滿街,我心潮起伏,酸甜苦辣,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陰法魯先生到車站去接我們,把我暫時安置在北大紅樓。第二天,會見了文學院長湯用彤先生。湯先生告訴我,按北大以及其他大學規定,得學位回國的學人,最高只能給予副教授職稱,在南京時傅斯年先生也告訴過我同樣的話。能到北大來,我已經心滿意足,焉敢妄求?但是過了沒有多久,大概只有個把禮拜,湯先生告訴我,我已被定為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時年三十五歲。當副教授時間之短,我恐怕是創了新紀錄。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望。我暗下決心:努力工作,積極述作,庶不負我的老師和師輩培養我的苦心!此時的時局卻是異常惡劣的。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剝掉自己的一切畫皮,貪污成性,賄賂公行,大搞「五子登科」,接收大員滿天飛,「法幣」天天貶值,搞了一套銀元券、金元券之類的花樣,毫無用處。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大學教授也不例外。手中領到的工資,一個小時以後,就能貶值。大家紛紛換銀元,換美元,用時再換成法幣。每當手中攥上幾個大頭時,心裡便暖乎乎的,彷彿得到了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