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下第一劍02
越鳴硯的命太不好。
他尚在襁褓中,家中便遭魔修屠戮,若非當時有一名修真者路過出手相助,他怕是活不到現在。
縱使他活到了現在,也落下了眼疾,瞧不清一尺外的東西。
舅母嫌他是累贅,趁舅父遠行將他趕出家門,越鳴硯流浪於街頭碰見了下山收徒的閬風弟子,那弟子見他資質上佳,便將他編進了名冊里,帶上了雲山。
眼睛這事總是遮掩不了的。
待選的弟子都知道他是天殘,免不了會拿他打趣。諸如指著遠處的樹問他樹上有什麼,又諸如笑嘻嘻的豎起手指讓他猜數。這些事情越鳴硯自小就經歷過,也習慣了,便也淡淡的答。有時對,有時錯,但無論對錯,他都一副平靜的模樣,無端瞧得人不歡喜,也就引得些家世顯赫的頑劣子弟越發的欺負他。
一人道:「越師弟資質上佳,不知道會被選入哪個閣里,或許會被宗主看中,進了正法閣也說不定呢。」
另一人必然奚笑道:「正法閣修五行道,全是典籍咒文,越師弟學這個怕是大材小用。我看啊,越師弟去劍閣才最合適!」
劍閣的閣主是劍主秦湛。
越鳴硯也曾從說書人口中聽過這個名字,說是當今第一人,仙劍燕白之主。執劍五十年來只收過一個徒弟,就是如今廣為天下知的妖主朱韶。
只是自朱韶叛離閬風歸妖界后,劍閣便再也不收弟子了,說是朱韶寒了秦湛的心。
這句話在他們上山的時候,負責領路的弟子就告訴了他們。如今這些人說這樣的話,也只是為了取笑於他。
越鳴硯通常聽了,也只會笑一聲「承師兄吉言」並不往心裡去。他知道自己的眼疾難醫,所以只打算盡自己可能去做能做的事情,並不會過分在意結果。
所以當他模模糊糊的看見秦湛對他伸出的手,一時間竟沒有能反應過來,直到秦湛又問了一遍,他才恍然回神。
他抬起頭,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一個白影,這白影配著劍,聲音聽起來像雲霧一般,似乎對他伸出了手。
身旁的弟子壓低了聲音道:「越師弟,劍主在問你話呢。」
這世上有很多劍主,但不帶劍名直稱劍主的只有一人。
越鳴硯睜著眼,卻還是看不太清,他臉上終於露出了十二三歲該有的表情,緊張地問:「劍主?」
他茫然極了:「劍主是女人?」
他問完就知道自己這話不妥,正不知該如何挽救的時候,他又聽見了秦湛的聲音。
秦湛笑了笑。
「我是秦湛。」她說,「如果你願意,我就是你的師父。」
越鳴硯不知道自己當時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只是他動作了后,便聽見了衍閣閣主譏笑的一聲:「小孩子見識少,別高興的太過,誰知道你的師父還能在正道待幾年呢。」
秦湛聞言淡淡看了回去,衍閣閣主也只敢仗著秦湛不會殺他逞口舌之快,秦湛看了過來,他也就閉了嘴。
越鳴硯沒聽明白,山下對於燕白劍主只有恭維,誇她是正道砥柱,哪裡說過甚至是提過像衍閣閣主這樣驚駭的話。
他想不通,便只當是兩閣閣主關係不善,互相譏諷罷了。只是跟著秦湛,離了大殿喧囂,閉氣凝神地走在往劍閣的路上。劍閣立在雲山最高一峰,秦湛自然是可以御劍走的,但考慮到越鳴硯,她選擇了慢慢走上去。
越鳴硯跟在她的後面,一步一踏倒是沒有走出一步。
秦湛不愛說話,越鳴硯又不敢多言,兩人竟然就這樣無聲息的走了約有一個時辰。知道跟在一旁的燕白劍實在忍不了了,他雙手背在腦後,對秦湛抱怨道:「你們倆這是在比賽嗎?誰說話誰就輸了?」
越鳴硯聽見了陌生的聲音,卻瞧不見人影,下意識問:「誰?」
燕白劍聞言「咦」了一聲,湊近了越鳴硯,見他眼中還是一片茫然,嘀咕道:「你聽得見我,看不見我啊。」
越鳴硯憋紅了臉道:「我、我眼睛不好。」
燕白劍便湊得更近:「這樣呢,你能不能看見我?」
越鳴硯只能感受到眼前的光線起了變化,卻仍然瞧不見人影,他搖頭道:「我、我看不見。」
燕白劍便又飄開,嘀咕道:「真奇怪,聽得見我的聲音,卻又看不見我。」
秦湛瞥了它一眼,並不說話。
燕白劍見狀,便嘻嘻哈哈地又飛去秦湛身邊,道:「你是不是嫉妒啦,終於出現第二個能察覺到我的人了,你再也不是唯一能看見我的啦。」
秦湛淡淡道:「我本來也不想看見你,當年入劍閣選劍,我瞧中的明明是眠冬劍,若非你比誰都快地先跳進我懷裡,逼得我只能選你,我也不至於被你吵這麼些年。」
燕白被堵了一句,又不知該如何反駁,最後只能氣呼呼道:「我哪裡不好了嗎?這滿天下只有我這一把劍有劍靈!秦湛,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秦湛道:「我沒有賣乖,賣乖的不是你嗎?」
燕白劍被秦湛氣了個倒仰,轉頭就跑了。秦湛也不去哄,只是握著它的劍體繼續慢慢上山。
越鳴硯沒有忍住,問了一句:「剛才的聲音,是劍主的燕白劍?燕白劍,不是……劍嗎?」
關於燕白劍的傳聞坊間太多了。百年前燕白劍乍現,不知多少人為了得到它而死在爭奪的路上。最後這把劍被閬風的溫晦得了去,封進了劍閣里,又命運使然落到了秦湛的手上,成了她的佩劍。
但無論是在哪一冊話本里,燕白劍都是一把劍,而不是位少年。
秦湛道:「你能聽見他的聲音,這倒是難得。」
「燕白劍的確是劍,但這是一把從天上掉下來的劍。既然花草鳥獸都能通過修鍊得人形成精,它掛著『仙劍』的名頭,也成了個精,這沒什麼奇怪的。」
越鳴硯似懂非懂,燕白劍聽見了秦湛的話,氣急敗壞的聲音又遠遠傳來:「秦湛,我是劍靈,劍靈!不是那些精怪!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
越鳴硯聽見了一聲笑聲,他聽得不真切,也不知道是否是秦湛發出的。
但他聽見了秦湛接下來的話。
秦湛道:「你不用叫我劍主了。」
越鳴硯愣住,秦湛已停下了腳步。
她看著眼前的劍閣大殿,對越鳴硯道:「去燒壺水,倒杯茶給我。喝完這杯茶,你就可以徹底改口叫師父了。」
劍閣巍峨,卻除了他們倆一個人都沒有。秦湛給他指了廚房的位置,對他道:「房間很多,向南第三間是我的,其他你自己隨便挑。」
越鳴硯看得模糊,但也大致記住了位置。
他慢慢地走去了廚房的位置,一點一點兒打開湊近看,找到了茶壺和杯子。茶葉倒是沒有,他只能暫擱。
等他找到了足夠的柴火,點燃了爐灶開始燒水,燕白劍不知何時飄到了他的身邊。
他看不見燕白,卻能聽見他的聲音。
燕白劍道:「你不會火咒的呀,這生火燒起來得要多久啊。」
越鳴硯沒有吭聲。
燕白劍又看見他彎著腰試圖去清洗茶具,嘀嘀咕咕:「你這麼聽秦湛的話啊,那別用這個杯子。這杯子她沒用過幾次,你挑那個紅紋大花的,她就這個審美,她喜歡那個!」
越鳴硯聞言手頓了一瞬,他看了看手裡這個汝白碎藍紋的杯子,又順著燕白劍的話找到了那枚紅底描金牡丹的杯子,一時間陷入沉默。
越鳴硯將紅杯子拿遠了些,他的眼裡便只能看見紅暈里映著金光,這樣看起來倒是很好看。他頓了一瞬,拿了這個杯子清洗。燕白劍看他辛苦,冷哼了兩聲,卻還是背過了身去替他瞧了瞧火。
越鳴硯不知道燕白劍去了哪裡,但他洗乾淨了杯子,還是忍不住對著空氣問了句:「燕白先生,你知道茶葉在哪兒嗎?」
燕白劍聞言,回頭看了背對著他的越鳴硯一眼,他道:「沒有,溫晦在的時候廚房裡還有點茶,溫晦走了,劍閣里就再也沒有茶葉了,秦湛嫌苦。」
越鳴硯不知道溫晦是誰,只是哦了一聲,便想去看看水。燕白劍原本不想管他,可瞧著他一步一步走的極慢極謹慎的模樣又覺得可憐,便用聲音引著他走。
好在靠近了,越鳴硯也就能看見了。燕白劍在一旁看著他倒茶,一邊道:「哼哼,我是秦湛的劍,你是秦湛的徒弟,以後你就也是我的小弟了,等你能去劍閣取劍,我幫你挑最好的劍。」
越鳴硯忍不住笑了,他溫潤道:「最好的劍不就是您嗎?」
這句話讓燕白非常受用,他覺得秦湛收的這個徒弟要比秦湛可愛一萬倍,便對越鳴硯更親切了點,他說:「你兌點山泉進去,山泉甜,秦湛喜歡。」
越鳴硯便也這麼做了,他最後端著杯半涼的茶水忐忑著心思去見了秦湛。秦湛回到劍閣便解了道冠。她的垂在頭髮在身後隨便綁了一圈,映在越鳴硯眼裡,似乎與早上有點不同,卻又看不出哪裡不同。
他將水畢恭畢敬的端了上去,秦湛接過,喝了一口。半涼微甜,杯子還是她最喜歡的那隻。
她將視線投向了燕白劍,燕白劍一臉得色。
秦湛心想,她既然打算收個徒弟以此入世修心,那燕白與越鳴硯的關係自然是越親密越好。她可不想像當年她收徒朱韶那樣,被燕白活生生吵上五年。
秦湛喝了水,將杯子擱下。越鳴硯對她恭恭敬敬行了弟子禮。秦湛受了,便代表著他們兩人之間的師徒關係正式成立。
越鳴硯有些小聲的喚了她「師尊」,秦湛應了聲,又看了看越鳴硯。
最後秦湛道:「你眼睛不好,年紀也有些大,一般的修鍊法子對你怕是益處不大。」
越鳴硯低頭稱是。
秦湛接著說:「好在我的法子你還能用。」
越鳴硯愣了一瞬。
秦湛道:「你先去休息,明天一早,我來教你練氣築基。」
越鳴硯愣了半晌,才道:「師尊,師尊要教我您修鍊的法子嗎?」
秦湛道:「真奇怪,你拜我為師,不學修鍊那學什麼?」
越鳴硯低聲道:「可、可我眼睛不好。」
秦湛道:「這確實有些麻煩,但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
越鳴硯聞言睜大了眼,秦湛道:「我不知道你的眼睛還能不能看好,但我記得東海有一種水晶可以將事物放大,通過這塊水晶看,三米外的東西都似近在眼前。」
「這水晶大概能救你的急。」
秦湛當然不是會收廢物做徒弟的人。她看了越鳴硯,除了眼睛,都是上佳。眼睛這事不是沒法解決,看不清有東海的水晶,就算是看不見——她也可以替越鳴硯換雙眼睛。
這對於旁人而言極為難做的事情於秦湛而言,不過都只是舉手之勞,全看她想不想做罷了。
燕白劍後知後覺道:「那水晶是不是你房裡拿來當盤子的那塊?」
秦湛點了點頭。
燕白劍茫然道:「不是前兩年就不小心摔碎了嗎?」
秦湛:「……」
秦湛一個沒忍住,站了起來:「我摔碎了?」
燕白劍肯定道:「你摔碎了。」
秦湛:「……」
秦湛的臉上露出了難堪的表情,越鳴硯看不清,卻能從空氣中察覺到。
他忍不住道:「師尊,其實就算沒有——」
秦湛道:「沒事沒事,肯定不止這一塊,我再找找,找不到就去東海再找一塊回來。」
越鳴硯從秦湛的話里聽出她極力想表達的安慰和鎮定:「最多遲兩天,你能看清的。」
越鳴硯一下便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想說的有很多,卻最終一句也沒說。但秦湛這意外的一面反而讓越鳴硯心裡與這座高高在上的雲山之間一下拉進了許多。原來傳聞里的劍主秦湛,也有失手打碎東西的時候。
秦湛問他:「你在想什麼?」
越鳴硯答:「師尊和傳聞不太一樣。」
秦湛笑道:「他們都說我什麼?」
越鳴硯道:「是天下無二的燕白劍主,正道的中流砥柱。」
秦湛聽了,頓了一瞬:「還是個男人?」
越鳴硯:「……呃。」
秦湛看見越鳴硯的表情還有什麼不懂的,她道:「看來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
越鳴硯說不出話,十分窘迫。
燕白劍哈哈大笑。
秦湛也笑了,越鳴硯不明所以,秦湛道:「他們怕我叛變,便想盡了辦法來吹捧我。可這吹捧到底是不甘心,所以能歪曲一點都是痛快的。」
她對越鳴硯彎起了嘴角:「這事難道不有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