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1982
葉慧恢復知覺的時候,只覺得後腦勺鑽心般地疼,像是被刺穿了似的,彷彿有一隻手在捏她的腦仁,太陽穴又脹又痛,她咬緊牙關忍受,還是控制不住呻|吟出聲,緊接著耳邊響起了幾聲帶怯的叫聲:「姐、姐,你沒事吧?」
葉慧聽人叫姐,心想葉允文還願意臨死前來自己看一眼,算他有點良心。只是她都這把歲數了,現在就是等死的份兒,怎麼能沒事?本來渾身是病,腦袋還是好的,如今腦袋都犯病了,這不是馬上就要見閻王的光景?她虛弱地嘆了口氣,敷衍了一句:「沒事。」然後緩緩睜開雙眼,過了一會兒,眼睛聚焦在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上,頓時「哇」地驚叫出了聲,顯然被驚了一跳。這聲驚呼嚇到的不僅是自己,還有蹲在她面前的那對雙胞胎——十多歲的允文和允武。
葉慧不知所措地四處看了看,發現自己躺在一條狹窄的巷子里,灰白的牆壁上寫著一條「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標語。這是哪兒?葉慧有些懵,自己不是躺在ICU病房裡嗎?現在怎麼在這兒?還看到了弟弟小時候的樣子,是做夢了嗎?一定是的,允武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允文也跟她決裂很多年了,她已經忘了上次看到這兩張臉同時出現是什麼時候了。葉慧不由得百感交集,臨終前還能夢到他們,也算是上天對她的彌補吧,她這一生的遺憾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雙胞胎中的一個哭喪著臉說:「姐,你沒事吧?對不起,我下次再也不逃課了,你千萬不要告訴爸爸。」
雖然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葉慧還是很輕易認出了說話的是大弟允文,允文的眉眼犀利一些,允武的眉眼柔和一些,她擺了擺手:「我不會說的,這是哪兒?」逃課是個大問題,但既然是夢裡,就沒必要那麼較真了。
允文說:「這是電影院旁邊的小巷子里。」
允武說:「姐,我扶你起來吧。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葉慧皺起眉頭:「頭疼。」她只覺得這種痛感太真實了,夢裡都不能緩解一下嗎?真遭罪。
允文和允武一人攙扶一邊,將她扶著坐了起來,允武看著姐姐後腦勺上黏糊糊的一團,頓時嚇得腿都軟了,聲音都顫抖起來:「姐,你頭上出血了。」
葉慧伸出手,小心摸到針扎一般的後腦勺,只輕觸一下,便感覺一陣濡濕,收回手一看,殷紅一片,難怪頭這麼疼,腦袋都開瓢了:「我頭是怎麼回事?」
允文和允武互相對視一眼,一個臉上露出慶幸之色,一個臉上露出擔憂之色,允武剛要張嘴,便被允文抬手制止了:「姐,你不小心踩到西瓜皮摔倒撞的,對,就是那塊西瓜皮。」
葉慧腦袋實在是脹痛得厲害,沒去分辨這話到底是真是假,她確實對自己怎麼受傷的沒什麼印象了。
「姐,要不我們去醫院看看吧。」允武臉上還是不安,允文的臉色則輕鬆多了,姐姐想不起來是怎麼受的傷,自己就能少挨一頓打。
「不用。」葉慧覺得做夢受個傷還去什麼醫院啊,她站起來,抬起腳往巷子外走,允武還給她撲了撲背上的灰,熱風從巷子口吹進來,蟬叫聲一陣緊過一陣,那感覺特別真實。一輛馱著白色泡沫箱的自行車從巷子口緩緩駛過,騎車的人拉長了聲音吆喝:「賣——冰棒——紅豆、綠豆、奶油雪糕——」,真有小時候的感覺,葉慧喜歡這個夢。據說人到了一定年紀就喜歡回憶往事,葉慧一把年紀了,自然也不能免俗,雖說這是人老了的標誌,葉慧不介意,她從來不會抗拒已老的事實,誰人不留戀年輕美好的時光呢?
允文聽見「奶油雪糕」四個字,不由得舔了一下乾燥的唇舌,壓低了聲音問允武:「喂,你身上還有錢嗎?」
允武矢口否認:「沒有了,最後一毛錢剛才看電影的時候不是買冰棒了嗎?」
「別讓我搜出來!」允文朝弟弟嘿嘿一笑。
允武下意識捏了捏自己的褲兜,那裡還有他好不容易藏起來的五分錢。他們雖是一母同胞,長相一模一樣,性格卻截然不同,允武空佔了一個武字,打架完全不敵允文,性格也不如允文強勢,從小就被壓製得死死的,就是個受氣包。
葉慧回過頭來,看著兩個弟弟,突然抬起手來摸向他們的腦袋,允文下意識要躲開,葉慧出聲制止:「別動。」允文這才乖乖不動了。葉慧摸著他們的頭:「小文你別總欺負小武,你們是親兄弟,還是雙胞胎,比任何人都親,要互相愛護互相照顧。」
允文抬起眼睛難以置信地偷看了姐姐一眼,他姐永遠都只會暴力打服他,現在換成春風化雨般的說教,讓他渾身都不得勁,她的頭是不是真給摔壞了?「姐,要不,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吧。」這小子終於覺得良心不安了。
葉慧笑了笑:「不用,姐沒事。」腦袋還是疼痛的,但見到兩個可愛的弟弟,那種疼痛彷彿也不是不能忍受的。
葉慧放開弟弟,伸手摸了一下褲兜,居然掏出了一塊二毛五分錢紙幣,是早已用作收藏的那個版本,一元的紙幣上印著一個開手扶拖拉機的女司機,這個夢真真切,居然一點都不跳躍,她問:「冰棒多少錢一支?」
允文趕緊答:「綠豆和紅豆的是五分,奶油雪糕是一毛。」說完殷切地望著葉慧,希望他姐突然大方一回,給買冰棒吃。
葉慧說:「我帶你們買雪糕去。」既然有錢,那就讓她在夢裡好好彌補一下弟弟們吧,現實中是永遠也不會有機會了。
「耶!姐姐萬歲!」允文允武聽見姐姐要給自己買雪糕,興奮得一蹦三尺高。
允武興奮之餘,又有些不安,姐姐一向都特別摳門,從來不多給他們一分錢,別說雪糕了,連冰棒都沒給他們買過,今天是怎麼了?她撞了頭不僅不怪罪他們,還要給他們買雪糕。他心裡沒來由一陣不安和恐慌,姐姐真的撞壞頭了,還是吃完了一會兒再胖揍他們一頓?
葉慧帶著雙胞胎弟弟出了巷子,眼前的街道破舊狹窄,柏油路面坑窪不平;粗壯的小葉榕伸展著濃密的枝杈,將原本狹窄的街道遮得更顯逼仄,濃陰倒是密密匝匝,將人行道籠成了林蔭道,夏天的時候就格外怡人了;臨街建築陳舊低矮,都是自建的兩三層平方,因為沒有統一的標準,就如同孩子堆放的積木,看起來參差不齊,灰撲撲的門臉積滿了歲月的塵垢,顯得格外滄桑,正是記憶中七八十年代的模樣,葉慧不得不再次讚歎這個夢的真實性。
允文惦記著雪糕,他四處一張望,伸手一指:「姐,賣冰棒的在那邊,電影院門口。」
允武拉了他一把:「二哥,我們不吃了吧。」
允文才不管那麼多:「幹嘛不吃?姐姐自己說給我們買的,又不是我們要求的。」平時他們可沒有額外的零花錢,只有飯錢,不省著點花,就會吃了上頓沒下頓,今天難得鐵公雞願意拔毛,怎麼能不吃?
葉慧伸手摸摸允武的頭:「沒事,吃吧。這次不吃可能就沒下次了。」
允文得意地揚起下巴:「聽見了嗎?趕緊去買。」他拔腿就往電影院門口跑。
允武則陪著姐姐慢慢走過去,允文三兩步跑到,迫不及待地催促賣冰棒的人拿雪糕,人家見他不給錢就不肯拿給他:「你拿錢來我再給你。」
允文氣鼓鼓地瞪著對方:「誰說我不給錢啦?我姐會給的。」
葉慧走近賣冰棒的,問:「雪糕多少錢一支?」
「一毛。」
「拿兩支吧。」葉慧拿出兩毛錢,交給對方。
允文拿到奶油雪糕,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斷掉一半的門牙豁口特別顯眼。葉慧想起來,這顆牙是她爸打斷的,後來允文成年,將這顆斷牙拔掉,換了顆大金牙,再後來又換了顆烤瓷牙。
允武拿著奶油雪糕,卻不捨得吃:「姐,你要不要吃一口?」葉慧說:「我不要,你吃吧。」允武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了一口,然後迷上眼睛,露出一臉享受的表情。
葉慧看著允武津津有味地舔著雪糕,等著自己的夢醒來,能在夢裡見到已經死去多年的小弟,她已經覺得無比滿足了,她應該很快就能和小弟見面了吧,不僅是小弟,還有父親、母親、大哥以及魏楠……想到這裡,葉慧的鼻子忍不住發酸,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等她,她好想他們,如今,她終於能夠放下一切來跟他們團聚了。葉慧伸手捏了捏鼻子,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允武看見姐姐好像要哭了,伸手戳了戳允文,示意他看姐姐。葉允文正吃著甜絲絲的雪糕,被這麼一捅,正要發火,發現弟弟指著姐姐,便朝姐姐看過去,頓時也不冒火了:「姐,你怎麼了?」
葉慧捏了一下鼻子:「沒事。我一會兒就要走了,你們兩個要好好的,不要再調皮搗蛋了。小文一定要照顧好小武啊。」
允文和允武聽得都傻了:「姐,你要去哪裡?」
葉慧笑了笑:「去我該去的地方。」
這話更是把小哥倆嚇到了,這怎麼那麼像電影里演的臨終遺言啊。允武的想象力豐富,雪糕也不吃了,不安地問:「姐,你別嚇我,你要去哪裡啊?」
葉慧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只覺得這個夢真長,又真切,怎麼這麼久都不醒呢?她抬起手,在自己手心裡掐了一下,痛感是明顯的,真不像是做夢。但是怎麼可能呢,她病入膏肓,馬上就要見閻王,怎麼又會回到這裡呢。她抬頭四下張望,看見電影院門口貼滿了電影《少林寺》的海報,這是哪一年?葉慧皺著眉想了想,應該是上個世界八十年代初,具體是哪一年來著?葉慧內心激動起來,趕緊問弟弟:「今天幾號?」
允武心裡不安,雪糕都忘了吃,奶油雪糕已經化了,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形成一塊奶白色的斑點,聽見葉慧問,趕緊答:「9號。」
葉慧急忙問:「哪年哪月?」
「1982年7月。」姐姐真的不是撞壞腦袋了嗎?她都忘了今天幾號了,明明她才剛剛考完高考啊。
葉慧這才想起來,自己高考結束那天下午,回家發現弟弟的書包都在家,他們學校明明沒有放假,於是跑到電影院來找人,結果那倆小子翻牆逃跑,她窮追不捨,翻牆的時候不慎摔下牆頭,後腦勺都磕破了,以至於留下了一小塊永久性的疤痕。做夢不可能這麼真實,會回到從前的某個時間。只是這可能嗎?她真的回到了1982年?葉慧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想要去求證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回來了,但是她真的怕一切都只是個夢,等醒來就不存在了。
「走,我們回家去!」她說完興沖沖地扭頭就走,動作太快,眼前忽然發黑,一陣天旋地轉,身體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倒下,允武嚇得將雪糕一扔,抱住了她:「姐!」允文則急忙將剩下的雪糕塞進嘴裡,騰出手來扶住了葉慧。
葉慧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生怕夢已經醒了,回到了醫院的病房裡,她睜開一條眼縫,房間里籠著昏暗的橘色光線,屋子裡顯得朦朧而溫暖,這絕非是病房的光線。她猛地睜大眼睛,看清了所處的位置,這是她做閨女時的房間,白熾燈泡、雕花木架子床、縫紉機以及高低櫃全都是記憶中的模樣,灰色的水泥牆上貼著電影明星張瑜的掛歷,上面印著藝術體的「1982」。她狠狠在手背上掐了一把,痛!葉慧卻止不住笑意,這是真的,不是做夢,她回來了,回到了1982年!
笑著笑著,熱淚就涌了上來,她閉上眼睛,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光潔白皙的臉龐上滾落,她雙手掩面,跪伏在床上,謝天謝地,這不是一個夢,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她的青春年少,很多悲劇還沒來得及發生的時候,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活一世,不僅是她,還有她所有的親人與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