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傍晚時分,夕陽鋪陳水榭樓閣,陸家二房院中,侍女僕從們正懶散地或坐或站,在廂廡廊下聊著天。忽然間,看到郎君從月洞門外進來,渾身濕漉。院中湖面漂浮著乾枯荷葉,黃綠色如翡映照——眾人驚呼:「三郎!」
「三郎回來了!」
陸三郎粗服布衣,形容糟糕,然在眾人眼中,此郎毓秀清朗,如山中雪玉。他扶著牆上藤蘿,彩錦花色灑落在他身上,照著郎君的面孔,斑點時明時暗。院中侍女們的臉,幾乎是同一時間,刷一下紅透了。
侍女們趕緊過來服侍,端茶又送水。進進出出,她們灑了香料花粉,取出換洗衣物和療傷葯,為郎君備下洗漱湯池。閑了許久的二房院中重新忙碌起來,燒水聲、烹飪聲傳出去,陸家上下,慢慢的,皆知三郎回來了。一時間,整個陸家好像都熱鬧了很多,紛紛來人探望。
半個時辰后,戴玉冠,振長袖,著灰袴,陸昀終於恢復了精神。回到寢屋,穿過裡外間相隔的大插屏,坐上鋪著秋香色洋罽的坐榻,陸三郎抿一口侍女錦月端上來的熱茶,長長舒了口氣。他手揉著眉心,問:「我不在的時候,建業有大事么?」
陸三郎這一走便是兩三個月。兩三月間,誰家妻妾不和,誰家閨女一擲千金覓情郎,誰家鬥富斗得打了起來……林林總總,也發生了不少事。錦月想了下:「倒是無甚大事,也都和我們家無關……哦對了,今日表小姐要來,算得上一件事吧?」
陸昀閉著眼:「陸家哪天沒表小姐要來,才是大事。」
表小姐……陸家上下,真是有不少表小姐。表小姐們每天都在陸家做客,吹拉彈唱,陪伴家中女眷解悶。三郎恐怕聽都聽得煩了。錦月忽而輕笑,低頭端詳陸三郎俊冷麵孔半晌,她掩唇:「這位表小姐可不一樣。這位表小姐是您姑父那邊的親戚,她從南陽來,失了父母,要在我們家常住。而且啊,我聽聞表小姐花容月貌,是絕色美人!」
絕色美人觸動不到他。靠著榻上小几閉目養神的陸三郎眉骨輕微一跳,燭火在他眉心一盪,拉出一道驚魂攝魄般動人的光影。他抓住重點后語調散漫,內容難聽:「現在連一表八百里的窮親戚也要來陸家常住了?一群女人越來越不著四六。」
編排陸家娘子們的話,縱是心中所想和郎君一樣,侍女錦月面上也不肯露,只但笑不語。主僕二人不再提陸家所謂來打秋風的窮親戚表妹,錦月開始跟陸三郎說起建業發生的有趣事。錦月輕聲細語娓娓道來時,看到一個人影在窗外一閃。織月在插屏外一伏身,嬌滴滴道:「三郎,聽說您回來了,受了點傷,老夫人著人送了參湯來。老夫人問您傷得重不重,想看看您。」
錦月掩口再笑,看向自家郎君——老夫人這是要三郎過去,一同見見那位新來的表小姐呢。
……
其實錦月的消息不完全對。
陸家不是來了一位表小姐,是來了一對姐妹花。不過妹妹只有八九歲大,許是坐船坐得不舒服,到了陸地后一直昏沉沉地扒著姐姐。再進了陸家大宅,下午的時候,羅雲嫿被姐姐領著跟老夫人磕了個頭,侍女靈犀就心疼地帶著小娘子下去休息了。陪伴在老夫人身邊的,只剩下羅家大娘子羅令妤。
而羅令妤沉魚落雁般的相貌,讓人直接忽視小娘子,以為家裡只來了這麼一位表小姐。畢竟這麼一位表小姐,就奪去了女郎們的所有風采——
羅令妤從下午時分,就陪陸老夫人等一眾長輩坐在屋中,如美人花瓶般,供人觀賞;再謹慎地回答長輩們的提問。一屋子冷清,到底是彼此不熟,沒話找話,長輩們的笑容都有些僵了。而觀羅令妤,此女還優雅地笑著,青蔥指尖搭在膝上。兩個時辰,她跪坐姿勢筆直,連裙裾上的皺褶、髮鬢上的步搖都不曾晃一下。陸家女眷交換眼神,心照不宣:羅氏女雖家世落魄,相貌不似良家,教養卻是很不錯。
晚上各位女眷們回來了,羅令妤連忙起身,被一廣袖流雲的婦人從外迎上。此婦神采靈動大氣,容顏中上,但妝容更是上等。她點著建業時下最流行的花鈿,從外步入裡屋時,一把握住羅令妤的手。將羅令妤上下打量一番時,她目中淚光點點:「妤兒,苦命的妤兒,你在南陽過得可好?羅家可有欺負你?」
侄女來做客,也玩到掌燈時才回,現在又有甚可哭的?坐在陸老夫人下首的陸家大房主母張明蘭撇了撇嘴,跟著站起。她還一字未寒暄,便看那羅氏女極為上道。陸英才落淚,羅令妤便雙目發紅,淚光點點,撲在陸英懷中:「大伯母,妤兒好想您,妤兒夜夜夢到您和大伯父……」
被陸三郎叫姑母的女人,這才是羅令妤正兒八經的在陸家唯一認識的親人——羅令妤的大伯母,陸英。羅家敗后,陸英攜子回了娘家,算起來有四年了,這是羅令妤和大伯母離別後的第一次重逢。
陸英與羅令妤寒暄,本是三分真七分假。羅令妤一聲哽咽「大伯父」,讓陸英神色一怔忡,眼眸輕縮,記憶似回到多年前的汝陽。雖然吵鬧,時有不和,人卻是活著的……時光如梭,陸英恍了神。這一次,陸英握著這個便宜侄女的手緊了些,眼中的淚光,從三分真七分假,升為了五分真五分假。
其餘的陸家女眷再次交換一個眼神:羅氏女,好心機。
大伯母和侄女哭了半天,陸家大夫人張明蘭前來相勸,又有陸老夫人開口,陸英才拉著眼角微紅的羅令妤停了哭。到這時,陸英方轉身,跟羅令妤介紹自己身後跟著的一眾好奇打量她們的年輕女郎們:「妤兒來,她們都是你的表姐表妹們。」
才坐下的羅令妤又惶惶起來,姐姐妹妹稱呼一番,親熱地拉著彼此的手:「我聽大伯母提過表姐表妹們,我做了些香囊錢袋,不值什麼錢,當個念想送給表姐表妹們。」
陸英笑著回頭跟自己的母親,陸老夫人驕傲說道:「我這個妤兒侄女,最是賢淑有度。她又不知家裡有哪些姐姐妹妹,還準備了這麼多禮。」
一眾陸家女眷點頭笑:「有心了,有心了。」
羅令妤當下招人抱進來一口小方匣,一個個分禮物。面上笑著,她心裡發苦,想那位不靠譜的大伯母真是坑死她了:陸英什麼都不與她寫信,她明明聽說陸家全是兒郎。可眼下一看,怎麼這麼多表姐表妹們?都是些誰?
一個也不認識啊。
眾人這才一個個介紹:
「這兩位是你大表伯母娘家的兩個外甥女,姓王……」
「這是老夫人娘家的表侄女……」
「這是我拜的姐妹舅舅家的女兒……」
羅令妤懵住了,絞著帕子,忽然意識到在一眾表姐表妹中,自己和妹妹的到來似乎並不那麼突兀。論起來,她和陸家的關係,比這些一表三千里的女郎們好像還近一些——起碼她直接叫陸家上一輩的二娘「大伯母」啊。
她當日在南陽住不下去,寫信求助大伯母時還有些忐忑,現在一看——陸家熱愛收留各家漂亮的表姑娘們,不是對她另眼相看。
羅令妤放心了,再一會兒,陸家郎君們來了,羅令妤重新起身——
「這是你二表哥,陸顯。」
「這是你四表弟,陸昶。」
「這是你二表爺爺那邊的大表哥,三表哥……」
陸家這輩,清一色為男,半點兒女香也不見。在這一輩中,陸顯是陸家二郎,最是端莊持重,帶領弟弟們和新來的表妹見禮。哥哥弟弟叫一通,姐姐妹妹一家親,羅令妤被簇擁在中間,無論男女的視線,都在她身上。
陸家郎君們交頭接耳,目光痴痴地看著美麗得過分的表妹;各位表姐表妹們看著羅令妤的好相貌好身段,神色幾變。
羅令妤分發著禮物,說話細聲細氣。每見一人,專註望對方一眼;遇到女子,她的腰桿更挺直一分。觀周圍鶯鶯燕燕,陸家的表姑娘們人數眾多,但花團錦簇中,最明艷的那個,是她羅令妤。一眾平庸的娘子,襯出她的出眾。羅令妤面對各位表姐表妹的笑容更親切真摯了:辛苦你們的陪襯了……我才是表姐表妹里最招眼的那個。
表姑娘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新來的這個妹妹(姐姐)太好看,太假,不喜歡。
當分發禮物的時候,門外又有侍女報,再進來一人。郎君著銀灰色的家常袴子,緩緩進屋。從他進門檻的那一瞬,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從羅令妤身上移開,看向這位郎君。
皚皚山上雪,皎皎雲間月。
周身籠著一層柔和光澤,他是天生的玉人,陸家所有的靈氣蘊於他一人身上。之前的陸顯之輩再出色,在此君來后,都被穩穩壓下。郎君走進屋中,俯眼向熱鬧的人群睇來眸光。
這人長眉秀容,氣質高邈出塵,然那一雙桃花眼俯下來,卻是說不清的煙籠寒江,道不明的薄情寡義倜儻浪蕩——
而四目一對,瞬間萬年,神識皆亡,只顧怔怔望著。過了許久許久,眾人疑心看來,羅令妤才猝然面熱,上前欠身行禮:「敢問這位兄長……是哪位表哥?」
陸三郎撩袍入內,盯著便宜表妹的發頂良久,目色幽深,冰唇縫間吐出兩個字:「你猜。」
羅令妤一陣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