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第9節(1)
流言像風中飛舞的蜘蛛一樣已經開始在母親的胸口織網了,她是在印刷車間上班時聽見到有關哥哥的流言的,同時也聽到了與我有關的流言。母親下班以後就發瘋似地守候在家裡,她第一個迎來的人是我,過了很長時間,我又增加了一條藍牛仔的喇叭褲,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晾在樓上,母親把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從樓上的晾衣架上收了下來,我一進屋,她就低聲說:「羅修,如果母親讓你不再穿喇叭褲……」「不可以!」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開始了反抗。母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準備好了剪刀,一把鋥亮的剪刀,她舉起那把剪刀在我眼前晃了晃說:「聽著,母親今後不允許你穿喇叭褲,也不允許你站在電影院門口,你知道穿著喇叭褲站在電影院門口的人都是些什麼人?你還跟一個男人在電影院門口看電影,偷偷摸摸地在電影的黑暗中拉手……」母親一邊說一邊舉起那把剪刀晃了晃說:「如果你不說實話,母親就親手剪了這條喇叭褲……」我開始妥協了,哦,最大的原因在於我那條親愛的喇叭褲就在母親手中,哦,我是整座小縣城第三個穿喇叭褲的女孩子,當縣城三分之二的青年人已經穿上喇叭褲時,我的母親竟然被那流言的蜘蛛在胸口上編織著網,她的胸口被刺痛了,所以,我不敢惹我的母親,為了母親不操起那把鋥亮的剪刀把我心愛的時髦和摩登的喇叭褲剪成碎片,於是,我只好妥協。我幾乎想跪下去了,然而我卻沒有跪下去,我解釋說:「我站在電影院門口是為了等我的女友喬芳,她總是姍姍來遲,如果我不站在電影院門口等待,那麼喬芳就看不見我,從而拿不到電影票,也就進不了電影院……」母親睜大眼睛看著我說一大堆話。我母親很少看電影,她沒有多少時間和興趣去看電影,哦!只有父親和母親過春節時會去看一場電影。此刻,我突然聽見了腳步聲,我想我有救了,我再也不用說一堆又一堆的費話了。因為我知道,我的母親正用一雙大眼睛搜索我全身,我聽說早很以前,就是這雙大眼睛征服了我的父親。而此刻,這雙大眼睛正在翻滾著,像波浪一樣穿梭,想把我的秘密拋擲在岸上,就像波浪推動著一條迷失了方向的魚兒來到了岸上。我就是那條魚兒。我被拋擲在岸上,**裸的來到了岸上,此刻,我不知道怎麼樣解釋與貨車司機李路的關係。我敢肯定,在我的內心世界里,這根本上就不是人們傳說的流言,也不是一種偷偷摸摸的見不得人的關係。那麼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此刻突然間傳來了我哥哥那雙黑皮鞋的聲音,我驚喜的探起頭來。我沒想到,我的哥哥回來得這麼早,比以往任何時間都早。這正是我為此解放的好時機,因為我知道,一旦我的哥哥回家,母親的目光就會投射在哥哥身上去。那像磁鐵一樣想把我熔化在爐火中的是我母親的目光,她總想把我以及其他人熔化為一種她想像中的東西,比如,艱硬的鉗子和溫柔的棉。為此,她總是盼望我們在她眼底下成長,按照正規的道德規範在成長。哥哥剛回家,母親的目光果然從我身上游移了,放在她膝上的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也隨著她身體的起伏滑落在地。很顯然,剎那間,我變成了配角,而哥哥成了主角。我知道母親向來盼望哥哥出人頭地,當時我以為,母親只是一種本能的愛而已,我沒有想到風起雲湧的時辰就在眼前。我趁機拿走了我那條滑落在地的喇叭褲,我很慶幸沒讓母親剪碎了我心愛的喇叭褲。我上了樓,然後把頭探出窗外,我住在二樓,正面對著母親和我哥哥的頭像,彷彿他們的頭像就鑲嵌在窗外,清晰無比,此刻,我聽見了母親壓抑的聲音,每一次談話,母親都會竭力地壓低聲音,她害怕牆那邊的鄰居們會聽見這聲音,然而,我依然能從母親那壓低的聲音中感受到一種怒火和焦慮:「羅華,你坐下來,你要講實話,母親聽別人說你在和一個有夫之婦談戀愛,對嗎?」哥哥惶恐地搖了搖頭說:「又是流言,你就相信那些流言嗎?」母親說:「我要你對天說實話,如果你我能夠對天說實話,母親就不會聽信那些流言。」我看見哥哥仰起頭來看了看天空,當他看天空時,母親也在看天空,我也在看天空,天空越來越暗了,既看不見雲朵逶迤也看不到繁星燦爛,只有暮色像茶褐色一樣的暮色籠罩著天空。我們仰望天空的姿態都似乎一樣的莊重,當我們仰望天空時,無論天空是燦爛繁星還是烏雲彌布,我們都會感覺到一種被雲遊盪的感覺,被烏雲驅逐的感覺,被繁星所照耀的感覺,而一旦我們低下頭來,我們所面對的都是現實。我們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低下頭,我們經受的是捆綁我們現實的各種東西,比如流言,我知道流言在縣城的速度,它從牙齒間的磨擦聲中發出,轉眼間不知道在這城裡在有多少人在重複著那些牙齒間的磨擦,於是,流言就是這樣蕩漾開來了。哥哥不吭聲,母親加緊了追問:「你如果對天說實話,母親就相信你。」哥哥突然堅定地說:「不錯,我就是跟那個有夫之婦談戀愛,可母親,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她與她前夫根本就沒有情感……」我從窗口看到母親的眼神中閃出混亂,彷彿通過哥哥的聲音,母親已經開始發瘋了,她即刻壓低聲音卻無法抑制她的憤怒和絕望:「你給我滾出去,滾得越遠越好……你快給我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