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溺水(4)
穆清的心臟驟然揪疼起來。
他暗自埋怨原身的情緒太影響理智思考,捏了捏眉心,卻還是很周到的應對:「……沉夜還好么?」
這個時間點,沉夜沒有接電話,而對方明顯知道穆清是鶴沉夜的經紀人,說明人家是早有準備。
電話里的男人笑了。
「我知道你不再愛她了。」他突兀地說,「昨晚那個時間,我看到她一個人出現,還願意喝酒,就知道你不再幫著她了。」
穆清的神經緊繃起來,勉強說:「……是我的一時疏忽。請問您貴姓?」
「免貴姓梅。不必擔心,我會和你見面談一談的。」梅先生的聲音帶著奇異的愛憐,「小鶴是個可愛的孩子,如果不是你告訴她可以喝酒,她是不會這麼做的。所以你放棄她了……別緊張,我倒是要感謝你。既然你不再願意當她的騎士,就換我來。」
梅先生最後加上了令穆清心動的籌碼:「我知道你不想再做經紀人了。我可以給你幫助。」
穆清知道他的潛台詞。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卻又莫名其妙地帶著遲疑。他不認為這遲疑是出於良知,出賣自己人以獲得更大的利益這一點完全不違背穆清這個人的「良知」。
但是時間也不夠了,他沒有更多機會去考慮,梅先生帶著笑催促他,於是穆清咬咬牙下定決心:「好,您說個地點,咱們見上一面再談。」
*
梅菲斯特告訴沉夜穆清和梅延年之間達成了協議的時候,沉夜正在醫院病房裡躺著。
她喝醉了就順著醉意睡過去,叫梅延年把她帶上車抱走了。然後昏昏沉沉的長夢中,她就開始亂七八糟地做夢。
上一個世界,因為沉夜本身對藝術一竅不通,為了偽裝成天才不得不專心致志研究梅菲斯特收集給她的資料,閉上眼睛連夢裡也只有畫畫的事情。這個世界鶴沉夜的主業是演戲,雖然也有專業的部分,但對沉夜來說已經是相當輕鬆的了,再加上久違地沾了酒,她就不知不覺放鬆了神經——
然後夢到自己腳踩穆清利用梅延年各種借刀殺人巧用形式,變成人人敬畏的大佬,手握大權笑看人生……
然後就被世界意識的懲罰給搞的心絞痛疼醒又疼昏過去了。
梅延年急匆匆地跟她到了醫院,在急救室外頭等著,罕見地有了一些愧疚。如果不是他要她喝酒……真是嬌貴的小白鶴。
沉夜急救完就昏睡了過去,梅延年坐在她床邊,本來只是想看一看她就好,沒想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整個晚上。
他真的得到她了……這種恍惚的不真實感叫他幾乎不敢觸碰她,只是用眼神貪婪地看著她,看她白皙的面容,皮膚微微起伏,睫毛偶爾顫動,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分開——
梅延年的手指捻搓著,卻始終不去碰她,連呼吸都克製得輕輕的。
他之前說了謊。他的確是有些見不得人的癖好,也用了不少時間去嘗試糾正,最終失敗。他已經是走在邊緣上的人,關於「正常」的定義本就與常人不同,所以早早地就放棄了,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快樂。
但是越軌之後的風景並不如他想象中的好。
暴虐、躁動、渴望、狂熱,即使賦予別人遍體鱗傷也得不到解決。
控制與被控制的關係建立的再好,都不能使他得到精準的滿足。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他想要的不是這樣的!!
完全的臣服和過度的傷痕都不能帶給他快樂。被他馴服的寵物都扔到一旁,而他依然不完整,依然不安……直到他偶然看見她。
高潔的、優雅的白鶴。
那樣疏離的美,隔著鏡頭都能感覺到她近乎驚心動魄的潔白。
——他所渴求的正是她啊。
但是確認了這一點之後,他反而踟躕不前起來。害怕失望,又害怕徹徹底底地離開預定的軌道。他不願意失控,所以把一切都寄託給緣分。多麼巧妙。他們的姓名的每一個字都牽連著,又完完全全是偶然的相遇。
就這樣抓住這受傷的飛鳥吧。
*
「你醒了。」
沉夜看到病房內顯然是新擺上的桌子,梅延年放下手裡的文件,走過來幫她升起床板。「感覺怎麼樣?抱歉,我不該讓你再喝酒的,是我衝動了。」
「啊,梅先生……」小姑娘揉了揉眼睛,「是我自己沒注意啦,給您添麻煩了。我現在感覺挺好的。」
她有些怔忪地掃了一遍病房裡的環境,清凌凌的眼眸里悄然泛上水霧:「……醫藥費。醫藥費,我之後轉給您。」
梅延年不由得失笑,「不必了,這本來就是我的錯——再說,穆清拜託我最近一段時間照顧你呢。」
鶴沉夜有點詫異,「穆清哥?」然後她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啊糟糕,幾點了?我好像要遲到了!」
她急匆匆地掀起來被子就要跳下床,卻被梅延年不動聲色地按在床上,細緻地掖好被子。「工作的話,不用擔心,因為王童——王導演很喜歡你,所以為了她的女主角做準備,其他的零碎工作一律都辭了的。」
如果是一般的狀況下,剛剛認識不到二十四個小時的異性坐在自己的病床邊,還做出掖被子這樣親密的舉動,誰都會覺得不自在的吧?
畢竟,在社交關係上,一個正常的人都是有個人邊界的:什麼關係的人能接近到什麼樣的地步才算安全舒適,雖然因人而異,但到底都是存在的。
可是鶴沉夜不是這樣的。
說到電影的事情,她好像終於模模糊糊回想起來昨天晚上的情景,但是首先提的卻是:「我……昨天好像沒有唱好……?」
有點不好意思地低垂眼睫,又忍不住偷偷看一眼他。
梅先生說:「哪裡,非常好。我一直都很喜歡的。」
就只要有這樣的確認,鶴沉夜就完全不在意其他任何東西了。
她只要被人愛著,就覺得整個人都被肯定了一樣。她的性格是錯誤的,來源於幼小時候孤兒院的成長環境帶給她的錯誤認知。所以她一直覺得只有被喜歡的孩子才是好的。期待被注目,期待被誇獎,期待被讚頌,最終這美麗動人的少女變成了純潔無暇的怪物。
無休止、毫不厭倦地渴望著被愛,一旦停止這種渴望,她整個人都會如花兒一樣凋零。
所以她才這樣懵懂、這樣天真,卻又這樣高遠。
梅先生細細地看著她,幾乎連她的每一個呼吸時皮膚的微小動態都不錯過,只是這樣近距離地坐在她身旁,就感覺滿足極了。
「謝謝您,梅先生。」沉夜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
梅先生有點興奮起來,卻隱藏得很好,故作正經:「你會寫歌的,對嗎?王導演聯繫我,說電影里需要有幾首角色唱的歌,我提議可以由你來寫。你覺得怎麼樣,小鶴?」
「好呀。」鶴沉夜抿嘴笑了,唇邊浮現兩個甜甜的酒窩。拿到劇本在手裡,她又想了想,「穆清哥最近很忙么,為什麼不來看我?」
在梅延年看來,穆清完全就是個蠢貨,根本不理解沉夜的美,卻利用她的天真獨佔了她這麼多年——現在他好像變聰明了,忽然轉換了目標,雖然自以為放下了沉夜,卻完全瞞不過洞察人心的梅延年的眼睛。既然這樣,趁著他沒發現,自己當然要先下手為強。
他微微一笑,倒也不說謊:「穆清想要有自己的事業了。不過沒關係,以後換我來照顧你,不好嗎?」
「嗯……」鶴沉夜仔細想了想,還沒答應下來。
梅延年於是補充,「等你身體完全好了,穆清會跟你再見一面的。」
*
「哥!」
甫一見面,鶴沉夜就噔噔噔跑過來抱住穆清的手臂,笑靨燦爛。
穆清來之前就做好打算藉此跟她拉開距離的,但此時看到她的笑容,不知怎麼的又心軟下來,「……大姑娘了,還總是毛毛躁躁的。」
這幾天不知道是不是換了新的身體的適應期,雖然白天工作的時候一點也不影響,但是夢裡卻總是反覆地夢到「穆清」和鶴沉夜的過去。
攔截情書、阻止告白、給她送牛奶棒棒糖、偷偷買衛生巾帶去給她、為她打架、為她打零工攢錢買生日禮物……一個男孩子從小到大所能做的所有荒唐事情都做了遍,偏偏那種甘之如飴的心情又浸入到他的五臟六腑,不容拒絕。
穆清心情複雜,他覺得自己是不會喜歡這樣利益標準上可以評判為無用的人的。對於愛情和婚姻,他的設想里是存在的,但是風光、乾淨,是精緻的奢侈品,不是這樣狼狽的追逐與奉獻。
做出決斷本來就需要外界的推力,剛好梅延年出現的太巧。
把沉夜交給他照顧也好——他同那個男人嚴格地約定了許多條例,肢體接觸之可以發生到擁抱和面部的親吻,給她最好的資源和最優秀的生活環境……總而言之也算是盡心儘力地照顧了鶴沉夜。所以他勉勉強強自認為仁義盡至,決定不再執著,拋開這令人頭疼的束縛。
「聽我說,沉夜。」他的表情嚴肅起來。「我有了自己想要追求的事業,所以不得不放棄經紀人這份工作,因為新的工作開始起來有一些困難,我擔心不能照顧好你,所以拜託梅先生代為照顧。……你要好好聽他的話,好么?」
他原本擔心她會強烈抗拒,或者問他是不是給她找了金主之類的,畢竟根據他的記憶,沉夜當初對製作人的潛規則意向可是十分厭惡的。
但是鶴沉夜卻抱著檸檬汁的杯子吸了一口,故意「咕嘟」地咽下肚子,覺得好玩兒似的,忍不住眯著眼睛笑起來。
「好的呀,之前梅先生都跟我說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