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有神論(5)
韓其琛真的是加急趕回來的,比早一步傷心地離開咖啡店的姜萌萌到的都要早。他把加斯帕爾連同行李一起託付給管家,自己先匆匆地去找了沉夜。
他抬起左手看了一下時間,下午三點十五分,不用問傭人,他就在閣樓的工作室里找到了她。
這裡全部都是沉夜的創作空間。向外開放的區域有收集來的畫和雕塑之類作品的展覽區,沉夜的幾幅乾花創作風景畫也擺在這裡,至於其他的作品,她都放在單獨的區域里,連打掃衛生都是她自己進行的。
姜沉夜考慮了很久,沒有選擇發表自己的作品,因為擔心姜爸爸給她買獎,也不願意用作品去和別人整個高低——雖然梅菲斯特多次評價她的作品其實具有很高的藝術水準,並且載入數據給出了相當高的估價。不過這種庸俗的競爭、骯髒的金錢以及涉及到不少污濁的人際往來的展覽和比賽和獎項什麼的,反正跟只需要逼格的小仙女沒有半毛錢關係,所以她不向任何人展示那些真正用心創作的作品。
【如果打斷了您的思路的話很抱歉,不過您的未婚夫來了,沉夜小姐。】梅菲斯特提醒她。
沉夜立刻從色彩的世界脫離出來,轉頭看向樓梯口——
在韓其琛看來,沉溺在自己思緒里的少女好像忽然若有所感似的,轉過頭來,他們的目光就正好相接,簡直是宿命一般的偶然的美好。
無論多少次看見她,他都會陷入一種全新的一見鍾情里,怦然心動的感覺讓他甚至感到惶恐,不知所措地想要立刻衝上去擁抱她、親吻她,以確定他們彼此之前的歸屬關係,來獲得一點點腳踏實地的安心感。
「怎麼突然回來了,韓其琛?」
好像有點生疏的稱呼,由她說出來卻是那麼的精靈古怪,甜蜜清新。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要……見到你,我就回來了。」
斜開的天窗窗帘拉了一般,隨著冷氣飄起來的白色的布料內側漫漫溢灑出來夏日正午過於熱烈的日光,英俊的少年穿著白襯衫,用低低的聲音這樣說。
沉夜知道真正的理由肯定不是這樣子的,但是姜沉夜卻不能在意這一點。少女像什麼毛絨絨的小動物似的歪了歪腦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
「嗯?」
他走上台階,隨著她轉過身來面對他而不是畫板的動作,站到她的面前。他的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跪下來,徹底地靠近她,讓彼此額頭抵著——此時心裡那種極度的乾涸才得到一點安慰似的,他幾乎要舒熨地長嘆一口氣。
他的女孩兒於是用纖細的手指在他的臉頰上打節奏,輕輕的、痒痒的,唱披頭士的《Here,ThereAndEverywhere》,「ToleadabetterlifeIneedmylovetobehere……」(為了更好的生活,我需要我的愛人在此)
於是他忍不住微笑起來,輕輕親吻她的鼻尖:「當然,我的女孩,我就在這裡。」
然後他們安安靜靜地互相擁抱,一言不發,大概過了一刻鐘左右,樓梯的方向傳來腳步聲,來人散漫地倚在閣樓向下的通道旁邊的欄杆上,用帶著法國口音的英語戲謔地說:「好啦,可憐的羅密歐,可憐的朱麗葉,你們的相遇時間究竟是多麼短暫,才能如此痴纏每一分每一秒?哎呀,我都要不能呼吸了。」
韓其琛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平靜的整理衣擺,「這很沒禮貌,加斯帕爾。」
加斯帕爾無賴的攤手:「我能怎麼辦,這裡又沒有房門,而且我還刻意加重了腳步。行啦行啦,韓,還不為我介紹一下你的朱麗葉嗎?」
英俊而憂鬱的浪子外貌的男人用深灰色的眼眸凝視著坐在畫架前的女孩兒,他的目光令韓其琛立刻感到了一陣危機感:「加斯帕爾·盧圖茲,收起你輕浮的作風,這是我的女孩兒。」他特意使用了法語來警告他。
接著他放緩語氣,向沉夜介紹:「這是加斯帕爾·盧圖茲,我小時候的鄰居——如你所見,是個損友。他的專業領域應當會令你很感興趣?」韓其琛說著,用暗含警示的目光示意加斯帕爾說話,並且附加了一句法語的命令:「不許貼面吻,不準吻手禮。保持距離,保持姿態,否則我將用橄欖球砸掉你的作案工具。」
加斯帕爾呲牙咧嘴地表示好痛好痛,然後沖著沉夜做了個鬼臉,用憋足的中文問候:「您好,美麗的小姐。我是韓的摯友、人生導師、感情教授、戀愛諮詢專線,熱心又忠誠的加斯帕爾·盧圖茲。」
姜沉夜被他擅自加上的一大串自稱逗笑了,同樣用有點生疏的法語問候他:「您好,英俊的先生。您可以用法語或者英語來跟我對話,我雖然說的不太好,卻能聽懂。」
加斯帕爾從善如流:「何必自謙呢,小姐,您的言語像是塞納河上漂泊流浪的百合,只是聽著都讓我沉醉。我在英國的學習藝術,這位資本家先生認為我或許能成為他的未婚妻的朋友,所以才誠懇地請求我來Z國的。」
英俊的資本家先生臭著一張臉握緊了拳頭,開始回憶起他的自由搏擊課程。
姜沉夜跳下高腳凳子跑過來拉住他的手,「您之前不是好奇我很喜歡的那款紅茶么?今天早上已經送到了,難得您的朋友也來了,咱們一起坐著喝茶聊天,好不好?」
殘酷暴力的資本家這才緩和下表情,用溫柔的語氣說:「當然了,只要是你的要求。」
姜沉夜悄悄沖加斯帕爾俏皮地眨了眨右眼,對方回應了一個誇張的鬼臉,韓其琛則假裝沒看見,面無表情地走下去要傭人拿茶點和用具上來。
之後他又接了個父親的電話,站在樓梯口處理了幾封必要的商業郵件,再跟合作者進行了一個簡單的視頻通訊,再回到樓上,事情就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他的小女孩與他的損友幾乎是爭執了起來一樣熱烈地討論慕夏、馬蒂斯、里茨斯基之類的韓其琛能夠勉強從自己的知識清單里提出來名字的畫家,然後一個說「慕夏真是秀美極了」,另一個立即反駁「庸俗、媚俗的審美偏向!」他們不停地變換著各種各樣的語言,德語、法語、義大利語、希臘語,隨口引用不知道哪裡來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流派的哲學家的奇奇怪怪的格言,甚至無法分辨他們究竟是在互相贊成還是互相辯駁。高速進行的思維的交織在他們意識到他的到來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然後兩個人面面相覷,忽然都哈哈大笑起來。
「資本家先生,你好。」加斯帕爾說。
「未婚夫先生,您好。」姜沉夜故意對照著他的話。
兩個人又都忍不住微笑起來。
韓其琛氣惱地聽到他的小女孩含笑對加斯帕爾講:「如果你還要在我家做客,我願意給你參觀我的作品,不過答應我不要評價、不要讚揚、不要批評、不要描述,你看到就像未曾看到一樣,只是滿足你的好奇心。假使你窺見我的情緒和意圖,請把迴避提及它們當成紳士的禮儀,好么,尊敬的唐璜先生?」
她從未、從未主動提起過要給他看那些作品!
傭人拿著沏好的茶擺了上來,三個人分別坐下來,韓其琛刻意把沉夜抱到了他的膝蓋上,用鼻尖摩挲她秀麗的黑髮。
這次加斯帕爾沒有笑嘻嘻地嘲諷他們之間的氛圍太過黏糊,只是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加斯帕爾說:「你還沒有解釋清楚,為什麼不願意舉辦展覽。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才華,親愛的貝阿朵莉切。」
韓其琛在內心嗤笑:呵,貝阿朵莉切?唐璜怎麼可能有浮士德那樣虔誠而保守自我的、忠誠的愛戀。
姜沉夜說得自然極了:「我不要在活著的時候聽到任何評價。想要出名,或者得獎,舉辦展覽,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簡單了。我的韓先生即使不懂藝術圈子,卻也能輕而易舉地幫我辦到邀請各種人士的展覽……如果有人要評價我的作品,最好我一輩子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我寧願自己的作品沒有任何受眾——至少我是在這種前提下創作的。我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是有天賦的那一批人,我只是覺得畫畫快樂,並且能夠不斷地畫下去,永遠、永遠覺得快樂。」
「你看起來身體並不好。」加斯帕爾說。
姜沉夜微笑:「理所當然,希望你活得比我久,並且快快地出名。我知道你是喜歡名氣的那種人,對么?」
加斯帕爾愉快地說:「沒錯,沒錯。我喜歡名氣,喜歡讚揚,喜歡珠寶,喜歡媒體的採訪。我向你保證,不出幾年我就會大出風頭,成為領袖人物,然後我會假裝沒看過你的作品,直到你死去——然後立即跟所有的媒體預約頭版頭條,瘋狂地批評你,或者讚美你,然後逃命到非洲的原始部落里,避免你可怕的資本家未婚夫的追殺。」
姜沉夜被他的描述逗笑,仰起頭來看韓其琛:「向我保證,你可得留他一條性命——」
韓其琛滿腔的嫉妒在看到她含笑的黑眸里愉快的星光時驟然就被撲滅了。
他愛憐地親吻她的臉頰,又不無惡意地、溫柔地說:「當然,我會為他辦好在非洲國家的永居簽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