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我為刀戟(7)
沉夜如今和雪芒在西疆的小城,通往大宛的一條商路上的重要關口城市的郊外,小小的村落最接近群山的地方。當初在被追殺中險而又險地逃脫,雪芒就開始懷疑左丘失的部下里有人出賣了他們,於是決心只依靠自己的勢力逃走。
最終他們定居的地方離左丘失原本選的地方不遠,畢竟雪芒困在宮裡,也不知邊疆哪裡究竟更合適,只能相信左丘失的選擇沒有錯誤。想來左丘失的部下也不會有人猜到他們就躲在這麼近的地方。
雪芒自己有他的渠道,給自己安排的身份是得罪了權貴逃難來邊境的商戶之子,暗中向當地的官員和里正塞了銀子,就悄悄地定居了下來。
戰爭會影響物價,卻不會影響商人們的慾望。這條貫通國內外的商業道路,即使在戰亂中也沒有完全停止過使用。而雪芒就帶著沉夜,兩個人隱居於此,日子一長,竟然也別有一番樂趣。
雪芒是很會過日子的人。財不露白,兩人在外即使身懷重金也不好出手。為了讓殿下不感到寂寞,雪芒就先同路過的商隊交易,聘了一波斯狸奴捕鼠,又延請了一隻尚且只會嗚嗚叫著喝奶的小狼犬,請中人相了一頭騾子,熱熱鬧鬧地帶回院子里。
接著,他就去請可靠的匠戶打了舒適的床榻和搖椅,小狼犬和狸奴的屋子,騾子的食料槽。半年後小狼狗已經長得有半人高,又凶又潑,一頓飯能吃三個饅頭一個雞腿,徹底足以看家護院,雪芒才從糧行里拉回來整車的米面油,滿滿當當地堆在庫里。
他能從市面上的布料里選出來最柔軟的,親手給沉夜裁製衣物;他能分辨出什麼樣的樹枝燃燒制炭煙氣少、什麼樣的柴火熱氣足又燒得久、什麼樣的竹子製成炭可以濾凈井水以免殿下飲水生病。
村子里的公雞打鳴之前,他就早早起了,煮上藥和粥飯,查看腌制的醬菜,劈好柴,喂完騾子、狼犬和狸奴,才去叫沉夜起來。
細羊絨的巾子,沾上溫熱的水,擦拭過如同新雪細鹽一樣白皙柔嫩的臉頰,少女從清晨朦朧的夢裡醒來,睫毛顫動,如瓶花的露水一般稚美清新。
「雪芒……」她坐起來,卻仍然無法完全睜開眼睛,眨一眨眼,呢喃著喚他的名字。掙扎著要逃離睡意的神態,好像初生的小羊,令人愛憐極了。
「該起了,小殿下。」
雪芒溫聲說。
沉夜多次要他改稱呼,但他卻執著地不肯。即使冒著風險,也要行奴僕禮,稱呼她為殿下,比在宮裡多一些親近,卻也更加恭敬了——這是一個試圖給自己帶好鐐銬的惡人。
沉夜表現得好像她在宮外比在宮裡輕鬆多了。她打了個呵欠,然後被雪芒順手捉住擦了擦肉墊的波斯貓小於菟(小老虎)就慢條斯理地跳上了床榻,細聲細氣地咪了一下,鑽到了沉夜的懷裡。
沉夜揉了揉小貓,笑著假愁:「壞寶寶小於菟,叫我如何穿衣呢,嗯?不想讓我起來了么?」
小於菟又喵了一下,就被雪芒捉住後頸的皮肉拎走了。
「殿下總是貪玩,莫要因為這小畜生著了涼,到時又要喝葯,難不成是美事么?」
小於菟怨氣深重似的喵嗷一聲跳窗跑了。
早餐是碧粳粥,翠綠的醬菜,幾碟子從集市上買來的小菜,雖然不比宮中的精巧,卻也足夠式樣繁多,用心體貼。
用過飯,捏著鼻子灌一碗溫度適中的葯,嘴邊就剛好塞過來一顆蜜杏解苦。最後再用清水漱口過後,朝著窗的書桌上就擺好了書,花瓶里插著新剪來的花枝。
沉夜揶揄雪芒:「吾妻甚賢,溫柔鄉勝功名矣。」
雪芒的眼裡就會含笑,將偷偷溜進來的小於菟從沉夜懷裡撈出來,語帶埋怨與她玩笑:「夫君懷裡尚抱著美妾溫存,就來奴這裡賣乖么?」
沉夜就說:「聘此狸奴只不過黃魚一串、裹鹽二兩,哪裡比得上夫人呢?」
雪芒也配合極了:「薄倖郎,害奴芳心錯付難回,偏偏甜言蜜語忒會哄人。」
似真似假的玩笑話,託付一些說不出口的心思,含笑的言語反手就扎著自己。越是若無其事,越是舉步維艱。
就這樣安生地過了幾個冬去春來,某一天雪芒從城裡回來,帶回來一個新的消息:左丘失登基了。
沉夜靜默下來,過了一會兒,說:「阿兄還安好,那就很好了。」
雪芒恍惚地握拳,聽見自己低聲說:「殿下如果想回京的話,……我就送殿下回去。」
沉夜說:「原先為了擺脫宮裡的人,不是已經假造了屍體了么?恐怕阿兄如今,早已以為我……不在了。這樣也好,我原本就不姓左丘,不是那裡的人。只是辛苦你,要照顧我這樣一個病秧子。」
雪芒的心裡是憤怒與愛憐交織的灼熱。
他的內心有一個細微的聲音主張,說殿下不願意回去也很好,他們可以相依為命,自由自在地共度餘生,即使沒有最好的榮華富貴,也不缺少自由與安閑。他可以把殿下照顧得很好,他們像一對……夫妻一樣,在這裡廝守餘生。
為什麼要回宮裡去?左丘家的人都是瘋子。他聽過宮裡的秘辛,知道沉夜的身世。左丘失也一定會像他的父親那樣毫無禮義廉恥地對待他血脈相連的妹妹。
他知道左丘失看向殿下的目光,那是野獸的掠奪與慾望,骯髒又血腥,一定會傷害他溫柔脆弱的小殿下。
……是的。乾脆就把殿下留在這裡好了。
這有什麼不對?
他會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殿下,用自己的身軀鑄成安全溫暖的居所,並且為她擋去一切醜惡和風雨。
但是殿下會願意嗎?他應該任由自己自私地留下殿下嗎?
她是那麼地美好,怎麼能因為一個身體殘缺、地位低賤的太監的私心,就把她困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
雪芒……他甚至都不算是一個男人。
他猛然跪在地上:「殿下恕我無禮。殿下不因為幾乎喪命而……有過怨恨么?」
沉夜把他拉了起來。
她握住雪芒的手。他的手因為體寒而顯得略涼,被她這樣親密地握住,幾乎痙攣著想要逃開,卻又竭力安分地留在她的手心一動不動,像馴服的野獸,緊張地收起利爪。
「雪芒,倘若沒有阿兄的話,我可能甚至無法出生。我是懦弱的人,只肯躲在書里想事情,這也要多虧阿兄肯去干涉那些……爭權奪利的事情,才能給我這樣安閑的機會。如果沒有這樣的環境,恐怕我也是壞人的吧?」
她輕聲說,「只是看一看史書就能明白的,我想所謂政治從來都沒有過乾淨的時候,往後也不可能有乾淨的可能。這個世界上也許一直都會有戰爭,死亡,爾虞我詐,所謂的骯髒的事情。我不喜歡那些,所以從來不看,也不肯參與,但是阿兄卻不得不參與其中。他是勝利了,卻也只能這樣子勝利,所以我怎麼會怪阿兄呢?」
她的異色的眼眸顯露出一種怪異又美麗的光采。溫柔的,哀憫的。像寶石一樣的顏色,讓她的溫柔彷彿來自天外的人,俯視著芸芸眾生。
原來她不是不懂得政治與戰爭等等。她一直都是這樣,聰慧剔透,什麼都能一眼看透。她的不染塵埃不是天真,只是太過聰明。
她可憐著所有天下的人,可憐他們掙扎求生,利來利往,在泥淖中搏鬥,在懸崖峭壁上互相殺戮。勝利者和失敗者,高尚者和卑鄙者,不凡的和平庸的,在她這雙奇異的眼眸中看來都有著獨自的光彩。世間眾生在她眼裡看來毫無差別,都可以被體諒一般。
雪芒眨了一下眼睛。有眼淚從眼眶中滴落出來。
……不是感動。
是絕望,和決心。
殿下。
我的殿下。
是仙人托生么?這樣溫柔而無情,打破了他所有的卑微的期盼。他的愛於一瞬間徹底陷入絕望的深淵,但是同時也絲毫都不會損壞。絕望而完整的深愛成了最好的火焰,將他錘鍊折磨。
「對不起,雪芒。」她說,「如果雪芒不願意,那麼不回京也沒什麼的。我知道雪芒是為我好的,所以我也想對雪芒好。我們就在這裡,一直生活下去好了。只希望我不要太拖累雪芒。」
在痛徹心扉的絕望與欣喜之中,雪芒被她輕輕地攬在懷裡。
「雪芒就像我的家人一樣呀。」她說。
雪芒於是說:「嗯,我知道。……沉夜。」
他的手顫抖著抬起,終於輕輕地放在沉夜的背上。
足夠了。即使不再克制距離也可以了。因為一切都有了答案,他們可以相伴終生,卻絕對不會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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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丘失從空茫的夢中醒來。
回顧過去,他可以承認自己也許有失誤,但卻絕對沒有錯誤。為了走向權利的頂端,父親是不需要的,外戚是不需要的,兄弟是不需要的,甚至忠心耿耿的跟隨者也是可以消耗的。他沒有耐心經過幾代人來緩慢地消耗現有勢力,頂著壓力變革,選擇了走險棋,麻木皇帝,把世家力量糾結成一股,等他們內耗之後,再燒起一把火,徹底清洗掉如今的局勢。
他沒有同情心,沒有道德觀,沒有憐憫,也沒有自省。他只享受勝利的快感,俯視與掌控的樂趣。
他曾經以為沉夜是他的良知,是他自身。在為沉夜考慮的時候,他像為另一個自己的利益考慮一樣,只是那個自己更柔軟,所以需要自己來保護她。他們是共生的一體。他對她的寬容和溫柔都是對自己的讓步,本質上是自私而不是感情的體現——
可是直到突如其來的失去,痛感才提醒他有什麼出了錯。
他的定義不正確。
沉夜於他而言不是自我的一部分,而是被珍藏進血肉的異物。原來他這樣的怪物也有著感情,摻雜著畸形的慾望與渴求——
他的小怪物,小狸奴,……他的妹妹。
把她找回來。
讓他來承擔一切罪孽。但是,他要擁有她。